阮義忠專文:失落的鐵軌,失色的夢

2015-06-12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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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才出月臺,海邊的天際就露出晨曦;途經外澳、梗枋、雙溪、石城幾個小站,視野豁然開朗。我經常遠視遐思的龜山島聳立在汪汪的太平洋上,隨著火車彎來彎去的行駛角度看去,竟像會動似地在大海中慢慢轉身,直到烏龜頭和烏龜尾巴完全倒過來。那時,我知道自己已真正地離開了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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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火車通過一連串的山洞隧道,一下子陷入完全的漆黑,一下子又光明乍現。煤煙直往車內灌,乘客們咳嗽連連,而我竟然暈起車來,隱隱欲嘔……怎麼火車給我的浪漫想像和實際情形竟然天差地別?我的夢開始片片破碎,之後再也沒有半夜傾聽輾軌聲的想望了。

一場離家出走只維持了三天。第一天在臺北後火車被職業介紹所騙走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元,第二天在植物園附近的南海路差點被一輛急駛的摩托車撞死。還好一位善心婦人幫我雇了三輪車,把我載到遷居臺北的鄉親家中。

借了回頭城的火車票錢,我又搭了已經沒有半點夢的痕跡的髒火車,厚顏至極地賴回家裡。爸爸的一頓狠打,硬是忍了一個禮拜,看我再也無膽二度出走之後,才劈哩啪啦地落在我那營養不良,細弱多骨的身軀上。那時,我覺得自己的童年是永遠過去了。

搭火車通學

輟學在家的我做了半年木匠學徒,原以為這輩子只能繼承父業,沒想到在外地工作多年的六叔突然返鄉,發現我騎在木馬椅上刨著寬窄不一的木材,硬是將我揪了下來,送我到他任職的冬山鄉,運用關係讓我插班到冬山初中重讀初二。

於是,我不但重當學生,而且是個每天都要花三個鐘頭坐火車的通學生,火車就此成為我年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永遠無法忘懷那段通學時光,在火車上的所見所聞,比從書本上學的豐富多了、重要多了!

自小處在大家族的環境,與叔伯、妯娌、姨舅、堂兄弟、表姊妹之間的相處,就是我們唯一的人際關係。生活在所有人都彼此相識的小鎮裡,我們從小就沒有學習與人接近、跟人溝通的必要。久而久之,每個人之間彷彿有道無形的牆,阻擋著彼此去進一步了解對方。

而通學生活啊,每天在火車上的那三個鐘頭,在全然陌生的冬山鄉裡,沒人知道我是哪家小孩……這一切都使我有如重生般地大大解脫。我是一個完完全全自由的阮義忠,而不只是「木匠順仔的第三個查甫囝仔」!

我是最遠程的學生,每天看著蘭陽女中、宜蘭高中的學生下車,再換上羅東中學、蘇澳水產學校的學生。這種比別人早上車,比別人晚下車的情形,竟使我在各校通學生的心目中擁有一種特殊的地位,彷彿搭火車的時間多寡,也成了英雄排行榜的計分標準。

那些以火車通勤的公務員以及進出車廂的各色人物,大大增加了我的閱人經驗,我就是在那時培養出東看西看的興趣。車廂實在是個人生小舞臺,出將入相地演著五花八門的短劇;人人是觀眾,人人又是演員,彼此互相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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