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榮格學院受訓的五年裡都以這與世隔絕的小木屋為家,讓我擁有時間、可像佛門弟子所說「思考自我本然面目」,也就是發現真正的自我、出生之時的真我。之前我戴著面具生活,而這假我在人為運作下已與我的職業成為不可分的合體。我必須放棄職業和伴隨著職業而來的生活方式,以森林和大自然為家,去找回和治癒本我。
「思考自我本然面目」在佛家經典中原是句祈語:「示我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 在小路遇見中國纏足老婦人的那天,我正處於兩種心境中,一方面渴望能認識無善無惡、未生之時的我相,另一方面則因無法適應新環境而惶然不知所措。難怪她對我有那麼大的衝擊。就在不久後,她那雙縈繞在我腦海中的小腳開始牽動我許多童年記憶。其中一個鮮明的記憶中,大約八歲的我在穿過嘈雜的香港露天菜市場時遇見了一大群人。他們的視線全集中在一個坐在鋪地骯髒紅被褥上、抱著嬰兒討錢的美麗少婦身上。她古典的美麗五官跟她無助及羞慚的神情形成強烈對比,因而深深撼動了我。在她茫然注視四周時,眼神充滿了恐懼。天真的我心想她為何不去找份工作,但接著我向下看見她極小、約三至四寸長的腳和腳上極髒的紅色絲質繡花鞋──這雙鞋在過去必然精緻又美麗。
我這才了解她坐在地上的原因:她是個裹小腳女人。無法行動自如、前途慘澹的她令我生出沉重的同情心。即使我還年幼,我已驚恐地了解到:如果不行乞,她也許只有自殺一途。
憶及過往,我終於了解,中國大躍進運動失敗後遍地發生的饑荒曾導致大量人口外移,而她那時必是初抵香港的大陸難民之一。我也終於了解,她的纏足是眾人向她投以那般好奇視線的原因。
多年後,當我在蘇黎士默想她的命運時,更多與纏足有關的記憶在我心中復活起來。我慚愧地回憶起自己和手足們曾取笑過家中廚娘那雙近乎畸形、受過半套纏綁的腳。同時,我舊家附近那些纏過腳、無論窮富的老女人也都不請自來闖入我心裡。我也想起了一九八二年的一趟中國杭州之旅,在那裡我看到更多纏足老婦,人數之多是香港人所不曾想見的。
這些一一回流到我心中的記憶隨後愈來愈具有個人意義。我漸漸想起父母親在回憶中曾經講給我聽的故事,比如家母有時會抱怨外祖母腳臭。多數中國人都曉得厚纏布、常發性的瘡口、不易清洗的扭擠腳趾和皮肉腐爛種種原因會使小腳臭氣薰天。但我雖知外祖母纏過腳,卻從未把她的腳臭和纏腳聯想在一起。略感震驚之下,我終於真正明瞭了外祖母纏過腳的實情!她一定為此受過極大痛苦,我卻不曾對此留意過。我終於了解,事實上我一向把纏腳的全般主題、甚而它在我個人生命中扮演過的角色都視為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