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讀者越刁鑽,就越能得著發現交融兩岸之景的趣味
傅月庵:
這部小說的有趣也在這兒,固然有演繹、詮釋史實,偏於「歷史」者,但也有偏於「小說」,是即「虛構」者,而這虛構,不僅情節,更「恐怖」的是「史料」,宋人筆記裡有一條關於蘇東坡的逸聞:
蘇東坡寫〈刑賞忠厚之至論〉,內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之句,歐陽修找不到出處?蘇告以《三國志‧孔融傳》;歐陽修還是找不到,再問,再答:「曹操滅袁紹,以紹子袁熙妻甄宓賜子曹丕。孔融云:『即周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驚,問出於何典,融答:『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歐陽修方始恍然大悟。
我看這小說裡有些「史料」或恐也是「以今度之,想當然耳」,編造的。只是造「古董」,仿唐似唐,仿宋似宋,那可不容易,得有一身好本領才行。據說,臺灣著名出版人顏擇雅讀《大唐李白》時,兢兢業業,見可疑追查到底,Google、辭典什麽的,翻了個透。我初讀時,也想「起底」你,可起了半天,不勝其煩:「簡直讀論文嘛!」轉而大笑:「又落大春彀中了!」——這種「膽大包天」的寫法,誠然構成此書獨特的閱讀樂趣。「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百年之後,或有好事者要為此寫「索隱」了。
張大春:
「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這詩句是出自瘂弦的詩〈如歌的行板〉。《大唐李白》既被目為一本小說,總得找到它流動的河道。小說人為,當然不會是一條天然的渠道,有時藉地勢,有時憑天雨,有時發人力。打這個比喻是在說明:有些作品被視為反映了某一時代的生活現實,這個「反映」活動多半在「小說」二字之名下,就理所當然地被視為(甚至被要求為)虛實相間、真偽駁雜,但是與歷史也就有了一定的距離。相對來看,歷史也被目為一條長河,而且更自然地與人類過往存在的現實相吻合,無論是不是史家,讀史者總相信那長河的本質是千真萬確的。
可是,當蘇東坡的「想當然耳」提供了另一個角度的觀察,那就是航行在河上的船隻也會動搖歷史的軌跡。讀史者千方百計的理解、想像未必然不能主導對於史事的解釋,甚至衝撞出嶄新的「事實」。《三國演義》在民間所塑造的史觀與史事就是最鮮明的例子。
但是,從虛實相間、真偽駁雜的立足點上說,右岸的史料與左岸的傳奇並非截然二分之相,因為書史者也會自出機杼,司馬遷就是絕佳的作手;相對而言,講述傳奇的人也常透視了珍貴的現實,不然史學家不會從那麼多筆記裡去耙梳、印證歷史的動態。
《大唐李白》有些時候看起來像是正經八百地說史,可是讀者若不與作者角力,或許就當面錯過,忽略了那正經八百的述說之中,含藏著若干虛擬的情節。反過來說,有些看起來荒唐無稽之處,於史料上卻可能斑斑有據。讀者越刁鑽,就越能得著發現交融兩岸之景的趣味。你提到的顏擇雅也許不是一個普通的讀者或典型的讀者,但是她確實是令作者興奮的讀者。而你所謂「簡直是讀論文」恐怕也是我以為讀小說的一種理想的態度。「小說不只是說故事」這句話人人都會講,但是訴諸實踐,就得嘗試各種文本的書寫方式──畢竟,一條河供應航行,掌舵持篙、揚帆破浪,都在領航的讀者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