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開放時代
一九八四年之後,隨著禁忌的解除,各種禁書相繼出版。台大一帶是出售禁書的大本營。三、四十年代的文學小說,到後來的社會主義理論、新左派、乃至於台獨理論書,都成為出版的熱點。原因無它,閱讀者想看,市場太大,各路書商競相投入。有理念有理想的,有理念無理想的,只想賺錢的書商,各種都有。書的內容就更多樣了。
從翻譯的《宋家王朝》,到彭明敏的回憶錄《自由的滋味》,從郭廷以《中國現代思想史》,到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書,甚至連簡明本的《資本論》都換一個名字如《政治經濟學》出現。台大新生南路上還有專門賣三、四十年代,或大陸翻印書的地點。那時候還未有版權問題,翻印一本算一本。影響當時一代人的思想之深遠,實難以估計。
而它所突破的思想禁忌,以及對戒嚴體制的衝擊破壞,更是遠在黨外運動之上。應該說,它是為黨外運動作了思想上的準備。然而,情勢非常明顯,影印機、傳真機的出現已經讓科技突破思想控制的硬體設備,而地下印刷廠、市場的需求、社會的需要、開放的討論風氣、中產階級的興起等等,已經為這個思想的開放,準備好社會條件。當時的開放,其實是整體台灣社會轉變的開端。被查禁的書,就愈來愈少了。
然而,對台灣文化來說,它還有一個救命的缺陷:由於長期的政治禁忌,所有左派的書全面禁止,台灣變成一個缺少「左邊眼睛」的社會。如同一個人,有左右雙眼,才能維持平衡,對前方飛來的物體,才能有一種立體的空間感,判斷遠近距離。但台灣只有一種平面的世界觀。那就是以美日為馬首是瞻的、資本主義陣營的世界觀。
國民政府對歷史、文化的教育也是如此。不管是歷史或思想文化,若一旦涉及留在大陸的學者、作家、哲學思想家、藝術家等,一律禁止,更不必說呈現真相了。近現代史的扭曲就更嚴重了。兩度國共合作、西安事變、抗戰歷史、正面戰場、民間游擊戰等,都被削去一半,看不見真相。連國民黨自己的歷史都扭曲不堪。國民黨早年的革命家如廖仲愷、胡漢民、汪精衛等,都是禁忌的歷史,更不必說和蔣介石有矛盾的國民黨內自由派、左派了。
其結果即是:台灣的留學生一旦出國,在歐美的大學看到歷史的另一面,會很容易變成反國民黨愚民政策的人。甚至因此走向完全對立的另一面。有的變成親共,有的變成反國民黨的大將。這就是查禁書籍的反作用力。
而開放社會一旦來臨,民間享受了自由開放的便利,門就再也關不起來了。一九九○年代,是台灣社會出版界的黃金時期,各種禁忌之書,所有文學的(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薩德爵士的色情之書)、政治的(從左派的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思想,到法國新左派、中南美洲的革命理論書)、社會學、經濟學等。出得不亦樂乎。而青年學生、知識份子也買得不亦樂乎。這是帶著一種「補課」的心情,在購買這些書,閱讀這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