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跟你說一個特別的夜晚的故事。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海濱之夜,我手中的一幀青春的照片─黎明,曙光乍現,海濱崖頂,我們的合影。
因為逆光之故,整個畫面顯得模糊而不清晰。太陽正自海平面逐漸上升,我們所站位置背後的遠處海域,也因朝陽的反射,霎現七彩的燦爛繽紛。我們每個人都敞開嘴笑著,每一個人各有姿態,笑著,一派青春容顏。純粹而迷人。笑著。
那是我們其中某位L的守望員哥哥為我們而拍攝的。我們唯一一次僅有的共影。
我每每想及我二十年歲的所有,發生的事件,種種情緒,以及最深刻的記憶,腦海裡總是浮現這幀照片的影像,和那一晚短暫片段。它代表我的二十歲,或者,我們的二十歲。但卻想不起那晚為何去到那海濱。太過悲傷?治療憂鬱?那樣的年紀,無所事事的閒蕩,似乎頹喪的無聊……,其實也沒為什麼,不過只是分享著青春的寂寞。
港口子夜零點的船鳴正響,鳴成一聲清脆的笛音一般。最後一班開往東北角海濱八斗子的公車緩緩上路。整個偌大的空蕩車廂被我們一群人占據。在終點前一站,我們下車。摸著黑,尋找到通往海濱崖頂芒草密布的碎石山徑,冷不防被尖銳的小石塊給扎到腳底……。繞了幾個彎後,眼前即見一片平坦的崖頂高地,初夏盛長的芒草錯落其間,其實是草坪空地和兩個防空洞壕。
天色靉靆模糊,海面黑黝深奧,L的守望員哥哥正舉起手中的探照燈,朝空曠的海平面的某艘船隻,打著三長兩短的傳達信號,正像是《小王子》書中的某個行星點燈者,正盡忠職守地執行他的指引任務。
明滅的探照燈光,一閃一閃,與某個不知名,諸多船隻的其中一艘,正進行著對談,光的次數與長度,形成語言符號。
我們聚在守望員的身邊,大海在我們腳下,一大片波紋蕩漾的黑絲絨一般,幽藍的船火,小漁港閃爍的燈光,與遠處山間九份的一窩星光交相輝映,這場景深深撼動我們的心,應該說震懾我們的心。
就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們躺在草坪上,投身巨大之間,L守望員的哥哥則悠然地躺在遮陽傘下的躺椅上,從小冰桶取出一罐涼啤酒喝著……。如果你能用一雙心的眼睛,像坐直升機一樣,在天際的某個高度俯瞰孤獨崖頂上躺成一排的我們,和周遭闇暗的海域,以一個遼闊的廣角去領略,你必然明白那是一種貼近宇宙的感動。我們聊什麼事已經忘記了,比起整個宇宙,語言就像是沉睡鯨魚吐出的氣泡。
一切如此熟悉且遙遠。
那裡,就是我們初春踏訪的忘憂谷高地。第一眼看見那海洋的深邃,你說,這裡實在太美了!是的,無庸置疑的美!
—鄭栗兒〈忘憂‧ 望幽,消逝的一九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