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籍福建省泉州府惠安縣後山潁川陳
移居台南府台南縣安平王城西社七百四拾番地住
寄留住所大中華民國台灣高雄州屏東」
這是我家神主牌後的族譜上的一段記載,「原籍」、「移居」和「寄留」寫明了台灣是移民社會的特質。最特別的是,曾祖父所寫的「中華民國」顯然是後來加上去企圖蓋在原來的文字上,被「企圖」的是「日本帝國」。
對於「家」,我曾祖父用了三個詞,明顯看出他的糾葛,而為什麼要把用中華民國蓋掉日本帝國?除了糾葛,是否還有情緒留在他老人家的動作當中?這個問題在我曾祖留下日本時代戶口名簿時隱約得到了解答。
曾祖父陳大察戶口名簿上的出生日記載「明治四年拾壹月拾六日」,而他的名字旁寫著庚午年、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年。
曾祖父的戶口名簿
也就是說,我曾祖父出生於1871年的同治十年,他出生時,應該是留著辮子清朝人,到了1895年馬關條約,他二十四歲,突然就變成了日本人,而我曾祖父在民國三十九年去世,在他去世前,他又變成了中華民國人。
如果我是我曾祖父,當時我的心情會是如何呢?
很可惜,我們很熟悉大時代的歷史,卻從來不瞭解大時代下的小老百心情故事,每次的改朝換代,在史書和歷史教科書上,是狠狠地一刀切,但就老百姓來講,沒人在意他们的心頭刀痕要如何痊癒?
我曾祖父在過世前,把族譜上的日本帝國用中華民國蓋上去,他的心情應該是一種無奈悲哀與恐懼,但是作為後代子孫,縱使血濃於水,也沒辦法瞭解當時無從選擇的痛苦與辛酸。
他留著辮子講河洛話學漢文,後來又剃了辮子學日文,人生最後階段大家又開始要學ㄅㄆㄇㄈ,他的無從選擇來自於當權者的無能,而這無能卻很有效率地切割他的國族和民族認同。
而這是我曾祖父的歷史記憶。
最後他用中華民國蓋住了日本帝國,就像所有生長在大時代的先祖們,習慣蓋住自己的情緒,所以大時代的故事中,沒有老百姓的小日子,而「隱藏」逐漸成了代代相傳的DNA。
我想到了老舍寫的「茶館」。
「茶館」的時光背景從清光緒百日維新,六君子引頸就戮菜市口開始,一路八國聯軍到辛亥革命,軍閥割據以至於抗日戰爭結束,主角是生活在「大時代」裡的各色北京人過的「小日子」。
他們沒有能力知道大時代何時來,只能在各種政權更迭時想辦法過日子,他們期待每次的改變,雖然每次的改變都只是失望。
老舍文筆要說的是,老百姓的無奈通常來自於有權者的無能。我的曾祖父很努力的過日子也很無奈,他也許沒能寫出「茶館」萬般的無奈,但是他寫的族譜和他的戶口名簿,是台灣這個移民社會的歷史記憶,有他的鄉愁和無可奈何的選擇與辛酸。
*作者為企管人士,屏東漂泊到台北的府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