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堤防,父親和我來到重新橋下,綠皮鐵絲網的另一邊是河濱棒球場,在高瓦數的探照燈下,有人在玩丟球接球的遊戲。我們這一邊,只能就著遠方的燈光,才能看清楚平坦的水泥地上停了數十台垃圾車,似乎整個城市的垃圾車都集中在這,闔起來的垃圾車門像鐵捲門一樣緊閉,上方嵌入負責人員的名牌。
靜靜的,旁邊有幾隻野狗躺著,牠們被剛來的我們吵醒,但很快又趴下不動,一隻混種的狐狸犬跑來嗅聞消息,牠吐著舌頭,臉上都是快樂的神情,那是蛋黃!灰灰在牠後方不遠的地方,慢慢踱步。
父親摸著牠們兩個的頭,就像終於重逢的老友。
忽然,橋墩下的街燈亮起,一個垃圾車張開,變成了一個攤位。
一個、一個,逐漸亮起了一條街。是夜市!
父親大半生在夜市做生意,我也在夜市長大,但現在才想起來我們竟沒有一起逛過夜市。
但這不是夜市,這些攤位擺的不全是夜市會賣的東西。
第一個攤位賣攪拌麵粉的機器、大木桌、老麵、烤箱、不鏽鋼推車還有焦黑的油鍋。
第二個攤位賣壞掉的電視、壞掉的冰箱還有脫皮的衣櫃,以前他曾經撿過但被我們丟掉的衣服也完好無缺地在這裡。
第三個攤位賣各路神明,土地公觀世音關公像等依照身高排好。
第四個攤位是母親曾經丟掉的東西,一只從印尼帶來的皮箱,還有年輕時代的洋裝。
第五個攤位放著發黃的尿布、摔破的湯匙、吐出來的糖葫蘆、繡著名字的制服 & &
這些是父親的東西,是被我們丟掉的東西。
一車一車,是他的記憶。
父親撿回來的東西,現在全都好好地堆在這條街上。撿不回來的,只有任由它們流進濁黑的河水。
我們越走越遠,遠到看不見剛剛玩丟球接球的兩人,鐵絲網也不見蹤影,兩旁長滿了蘆葦,腳下的棧板有些腐爛,踩下去還有噗滋的聲音,大概是因為接近溼地的關係,空中有白色的鷺鷥在飛,一整群降落在對面的沙洲。
這條路延伸上一座浮橋,浮橋的尾端是一家賣福州丸的小店,遠遠地就可以看見炊煙升騰,橋邊停著一座古典宮廷風格的遊覽船,周圍傳來交談的聲音,「英秋,你來啦。」「哎呀女兒長這麼大了,很漂亮。」「伯伯好。」「現在還在念書嗎?」「上大學了。」
這些人是從前在店裡吃飯的阿伯,父親中風之後再也沒有聯絡。
他們圍成一團,用福州話熱烈地交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要吵起來了,有人喝酒,也有人簽六合彩,一群阿伯像小伙子一樣,竟然還要下水游泳,看誰先游到礁岩那裡,矮小的阿伯跳下水裡,高大的也跟著跳了,有人划小船、下象棋,父親舀起一碗福州丸,也幫我舀了一碗,我們端碗在摺疊桌旁坐下,蛋黃也坐在桌下巴望搖尾巴,我挖了點肉餡給牠,父親吃得唏哩呼嚕嘖嘖有聲,這次不用切成小塊小塊,因為他有牙齒可用,只是看他把福州丸泡進醬油碟子,一顆顆丸子瞬間變得像水溝撈起來的棉花,算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八成也不用再吃高血壓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