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吃完了福州丸,連湯都喝得一口不剩,如果再喝一點小酒,他大概就要唱起戲來了。
可是他沒有唱,周圍變得寂靜無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吵吵鬧鬧的阿伯不見了。
他們全都上了船,桅杆插著黑色的骷髏旗,船上站著眾多水手,有人拄拐杖、有人打石膏、也有人吊點滴,這些人我總覺得有點眼熟,戴眼罩的船長是照片裡跟蔣公合照的阿伯,來家裡寄住的蚊子伙計手腕也裝上了金鉤,還有父親的戰友酒友菸友同鄉的朋友,他們說,火來了,快跟你爸說。
火來了,趕快走。
火來了,趕快走。
父親放下碗趕緊跑上階梯,前腳剛跳上甲板,這時我好像聞到了烤肉的香味,父親已經變成了一堆有空隙的白骨。在禮儀師的指示下,我只用鐵夾象徵性地夾了兩塊進去骨灰罈裡,但骨頭出乎意料地多,我懷疑裝不進骨灰罈的,會不會被工作人員丟到垃圾桶裡?
但父親喜歡撿破爛,就算被丟到垃圾堆裡,他應該也覺得沒什麼關係。
我們過完一個長長暑假,兩個鬼月,跟往年一樣遇到了幾次颱風。
再次跟父親見面的時候,殯儀館的人問我說這就是爸爸嗎,但我能思考的時間比簽同意書要短,「應該 & &」還來不及回答,他們就推著父親前進。
來參加告別式的人,總計有母親、我、禮儀師、賣我們靈骨塔的先生(他幫忙打傘),還有父親曾經借他錢的計程車司機(他的兒女現在都很好)。
母親的兩個妹妹特地搭機來到台灣上香,為了盡地主之誼,我們還包車到花蓮,大家去太魯閣七星潭。三個歐巴桑坐在海邊,我發現母親的頭髮白了,小時候她都會叫我去陽台幫忙拔白髮,我得在手指沾點爽身粉,才有辦法捉住那根頭髮連根拔起。
小時候我被稱讚頭髮黑溜溜的時候,母親總會說這是她們的家族遺傳,看她父親就知道,到了七十歲還不用染髮。長大以後,我染過金的、紅的、咖啡的,朋友都說皮膚變白,人也變得精神,黑髮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流行了。
長大以後,不知道有多久沒幫母親拔白頭髮了,有時會在梳妝台上,看到堆成一叢的毛球,裡面全是褪色和被誤拔的頭髮。
兩個阿姨離去以前,小阿姨拿了一疊美金給我母親,大阿姨則是給我一條式樣老氣的項鍊,母親跟我說,別看它這麼一點,如果要逃難,白金可以賣黃金的兩倍價錢,但既然我不要戴那就放銀行保險櫃好了。
雖然母親從前小學沒能畢業,但年輕的時候支持兩個妹妹念完高中,甚至為了此事和哥哥吵翻。那時小阿姨的身體不好,得了肝病,看什麼醫生都無法治癒,母親到處求神問卜,終於神明給了她一個地址,一家診所的地址,小阿姨沒去幾次就好了。這故事就跟母親說的其他故事一樣,聽起來很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