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父親的職業欄裡填商，在母親的欄位填家管，雖然對他們兩人更貼切的形容是賣餅的和洗碗的。英文課的時候，我的造句是 My father is a businessman. My mother is a housewife. 我不像某些同學那樣追根究柢不上道，想知道「水電工人」、「開計程車」、「做土水」的英文是什麼，賣東賣西考倒了小學的英文老師，總歸一句，做生意的就是 businessman 啦。那成為我的保護色。
雖然我的母親作為 cook 當之無愧，但同學的母親放眼望去皆是家管，我不想引起別人注意。
有一天，老師叫我們寫一篇作文「我的父親」，現在應該沒有這種題目了吧，不是每個人都有父母，就算有也不見得常常見面。老師出這個題目是找單親、隔代教養、寄人籬下小朋友的麻煩，問他們對爸爸媽媽的想法，還不如問他對海綿寶寶有什麼意見。話說回來，那時我家跟大部分的家庭一樣，有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可惜的是，我對父親的印象沒比電視上的新聞主播多，主播至少晚上七點會準時出現，父親卻是在我睡了以後才回家，變成門縫下的一抹光。這回「我的父親」雖然不是第一次寫作文，卻是第一次覺得無話可說，還好這是回家作業。
至於我的母親，不見得比那時三年級的我多認識幾個字，忙著做手工，客廳裡堆滿了裝零件的麻布袋，我趴在袋子上，煩惱「我的父親」該怎麼寫，因為父親做餅很忙，他回家的時候我都睡了，一年見不上幾次面，這下子作文要開天窗了。
母親手沒停、頭也不抬：「這有什麼好擔心，你就看看別人怎麼寫吧。」
口氣之輕鬆好像叫我去隔壁借醬油一樣，只是這次我得去借個父親回來。
但這句話的確很可能是認真小說家都在做的事：你就看看別人怎麼寫吧。
打開作文大全，我很快就找到了父親的形象，然後換句話說抄到作文簿，接下來整個禮拜想到這件事就有點擔心，因為上面寫的都不是真的，是從書裡抄下來的，但老師給了很好的分數，蓋了好多個乖寶寶章。此後，我不曾寫過父親在雨天撿破爛的背影，也沒寫母親在防火巷怎麼端著一個大碗吃飯。我最要好的朋友根本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只是會被選為模範生的女生。
「我的父親」不一定真的要是我的父親，別人的也沒關係，在文字的世界之中，假的可以是真的，真的可以是假的，人類在這裡獲得了一點點逃逸現實的自由。也許可以這樣說，我在十歲那年就開始寫起了小說，那位老師出這個題目其實是對的，因為他懂得小說的藝術。如果每個老師一開始就揭曉這個謎底，學生一定會很高興，把所有的祕密都寫在紙上，然後笑嘻嘻地說，騙你的啦笨蛋，還可以蓋好多乖寶寶章。
那時，我學到現實是可以虛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