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煮的那碗熱騰騰湯麵
不管再晚,媽媽總會起油鍋,爆香蔥段,放入香菇絲、紅蘿蔔絲、高麗菜絲和肉絲(偶爾豪華版放蝦子、花枝),炒香後撒點胡椒粉,再沿著鍋邊淋下一圈醬油,這是香味關鍵,接著放水煮滾再下白麵條。這樣一碗沒有高湯、沒有山珍海味的樸素湯麵,我一邊吃著好香,媽媽一邊鉅細靡遺「審問」我過去幾個月的求學讀書和交友。直到現在,偶爾還是會為自己下一碗這樣的熱湯麵。
媽媽當然也有自己的心頭好。毫無疑問,臭豆腐是她的Comfort food。
小時候老家是一條龍式的閩南古厝,村裡紅磚古厝和透天厝錯落而立,門前有大片埕,夏天曬穀、冬天曬蘿蔔乾。媽媽帶著我和弟弟與祖父母、大伯母一家五口,算起來是十一口人的大家庭。大家庭的晚餐吃得早,往往天未全黑的五點多就吆喝吃晚飯。阿公、阿嬤、堂哥以及幾個小孩先吃第一輪,大伯母、媽媽和兩個堂姊之後才能上桌吃飯。
很多年後,我才恍悟媽媽當時一定從沒在餐桌上滿足過。爸爸過世後她茹素,三餐只能吃第二輪的剩菜,大家庭哪能容許她每天為自己特別煮素菜呢?難怪每到深夜,沿街叫賣臭豆腐的小販經過家門時,她常常叫我和弟弟輪流出去買一份當宵夜。
我還記得那老闆的身材長相,瘦瘦黑黑、頭髮茂密,連手臂也有好濃密的黑毛。老闆會用大剪刀把一大塊臭豆腐剪成四小塊,一份三大塊、十二小塊的臭豆腐在嘟嘟冒響的濁油之中翻滾,變黃變焦,每一小塊都炸到極透、極香、極脆。這是每天深夜的臭豆腐盛宴,是媽媽、弟弟和我三個人的祕密,在大家庭種種限制中分享「偷吃」的幸福感。少年離家後,再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臭豆腐了。
該上天下地為她尋找臭豆腐
媽媽五十幾歲後得糖尿病,每天必須吃藥控制血糖,但她無論如何不肯在飲食上忌口,還是照吃臭豆腐不誤,口頭禪是:「吃乎死卡贏死沒吃。」爸爸早走,她一輩子獨立任性慣了,誰也管不了。我對她碎碎念健康營養之道多年,要她多忌口多運動,因為「病都是吃出來的」。但不管我再如何灌輸,每次回娘家,她一定準備紅燒豬腳、客家小炒這些女婿喜歡的美食,因為「人怎麼可以沒有油葷呢?」
若早知她不到七十就離世,我一定上天下地到處替她尋找好吃的臭豆腐哪。
*作者曾任天下文化執行副總編輯、時報出版第一編輯部總編輯。本文原刊《新新聞》1662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