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媽是一九六○年代台灣少見的女性西服師傅,最自豪的是一輩子沒用過男人一毛錢。她是女人獨立的先行者,文能裁布剪料做西裝,武能辦桌當大廚,一輩子,沒有害怕過。
說起來,也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母親打電話要我準備一下行程,她要帶著大姑媽重訪闊別多年的台北。大姑媽是父親五兄弟姊妹的老大,在家族中頗具威嚴,她的眉頭永遠皺成川字,話不多,笑很少,批評和罵人的時候總是很直接。戰戰兢兢的行程安排尚算順利,偏偏在最後送別宴出了差錯。預約一家知名餐廳,準時七點半到,餐廳卻要我們再等一會兒,前一輪五點半入場的客人還在吃甜點。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大姑媽的臉愈來愈臭,七點四十分左右,她一甩手開口說:「祙吃了!啥餐廳咹吶了不起!」
忘記那晚怎麼收拾善後,只記得母親後來安慰我,大姑媽那晚的爆發是有原因的,因為她觀察我那幾天的行事做派,已累積不滿,「這查某囝仔足討債,沒一頓家己煮,攏外口吃。」言下之意是我「大手大腳不會持家」,大姑媽趁此機會要教訓我一頓。
沒用過男人一毛錢的西服師傅
這真是寃枉啊,長輩難得北上,自然盡量安排好玩好吃的,卻被誤會為「討債」(浪費)。然而,委屈也只是一下下而已,我能理解大姑媽的心情。畢竟她一輩子就是「省」出來的,用錢風格是家族出名的「一分錢打二十四個結」。做為一九六○年代台灣少見的女性西服師傅,她一針一線一分一毫下手精準,靠著一己之力買了房子,養大兒子,行有餘力照顧家族幼小,最自豪的是一輩子沒用過男人一毛錢。
大姑媽節儉又愛面子,外出時必著體面洋裝。小時每隔一陣子,她就送我拼布小背心,漂亮又保暖,是她裁剪西裝時剩下的零碎布頭做成。我結婚時,一出手就送五萬元大紅包,然後一面交代我「勤儉恰有底」。
不論是「壞脾氣」的姑媽或那天左右難做人的母親都已離世許久。前幾日想訂那家台菜餐廳而不可得(去年入選米其林一星,訂位動輒得要幾星期後),忽然想到當年拂袖而去的大姑媽,那時我真心想帶她嘗嘗台北好吃的古早味台菜,特別是它們知名的「魷魚螺肉蒜鍋」和「五柳枝魚」。
這兩道菜恰好是大姑媽的拿手料理,我可以邊吃飯邊拍她馬屁說:「大姑姑妳看,我們台北最好吃的台菜也比不上妳的手路菜。」想拍馬屁的機巧用心是真的,大姑媽擁有非凡手藝更不假。她聰明又靈巧,否則怎能成為真正「出師」的女性西服師傅,要知道,當年這行業向來由男性主宰。
大姑媽的五柳枝魚勝過總舖師
這份巧手同樣展現於不凡的廚藝,從小到大在南部吃過不知多少頓辦桌酒席,沒有一個總舖師的五柳枝魚能夠和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