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則,我靠窗而坐的這家咖啡館,二十多年前豈不也只是北白川通與東小倉町轉角處的一家平房小咖啡館嗎?猶記得第一次走進這精選咖啡豆和講究調理方法的小店,是人文科學研究所的敦煌學專家花枝教授引領而來。推開以世界各地的咖啡豆鑲嵌在雙層玻璃的大門,濃郁的咖啡味
撲鼻,也混雜了一些座中客人的紙煙味;而客人則多為京大的教授及學生,蓋以地理之故。他們在那溫暖而略嫌狹窄的咖啡館內,往往繼續課堂或研究室內的話題與談論。
二十餘年的時光流逝。當日的小咖啡館竟變成了七層樓有電梯的現代化建築物。底層專賣各種品牌的咖啡豆及磨豆煮咖啡等相關用具。二樓之上更有數層樓,也不知做何用途?至於我所坐的這二層樓,大概便是以前那個眾人擁擠煙霧騰騰的咖啡室吧。而今寬敞明亮整齊,甚至還有些高雅,但似乎缺少了些什麼。缺少的或者也包括了昔時那些衣著不講究,喜愛嚴肅地高談闊論的一群吧。往日的學生們,或者已經成了學有專長的教授,或者收斂了年少意氣風發而改走他途;至於那些教授和學者們呢?
沒有人告知花枝教授的消息。當年答允做我名義上指導教授的平岡武夫先生已於去歲作古。他晚年逐漸喪失記憶,在安養院度過若干年。去世後,竟連「人文」的後輩學者都不知道遺骸埋藏何處。我此次再來京都,最大的心願是趨赴墓地或寺院獻上一束鮮花聊表心意的,也由於扣尋無門而終未得償心願。
稍前去訪「人文」,走經過平岡教授的住宅。從細格子門的縫隙間望入,曲折的石板小徑通往玄關木扉,松樹與細碎的楓葉依舊蒼勁紅雅,而門旁的石燈籠也看不出變化,格子門上方白燈上,猶見墨痕斑駁的「平岡」兩個字;但二樓的玻璃窗有白帷深垂。那個陽光照射的書房,曾經是我造訪請益討論學問的地方。屋主人不在了,滿室書籍也不知如何安頓?熱淚不禁沿著冰涼的雙頰流下。我深深一鞠躬。平岡先生,無論您在何方,請接受這虔誠一拜。
從平岡教授的故宅繼續前行右轉,約莫數分鐘步程,便到人文科學研究所圖書館。黑色瓦頂,淡黃牆壁的二樓舊洋房,莊嚴蒼老如往昔,連庭中草樹以及石階上的苔痕都似乎像時光停止一般絲毫未變。大門前有一告示牌,用日文書寫︰「閒人免進」一類字樣。二十多年前,我曾是這裡的外籍研修員,日日進出此地,當非閒人,遂未加思索地登階入內。
即使在晴朗的秋日午後,那大廳也還是晦暗如故。踐踏日久而看不出圖案的地氈,其上一組分辨不出原來色澤的灰沉沉大型沙發椅,四周玻璃櫃內的出土古器物﹑壁上兩幅古典的油畫,二十餘年來維持著不變的樣貌與組合。沒有生命的物體雖也有新舊之分,但陳舊到了某一種限度,似乎也就停留在那個陳舊的地步了;與物相比,人的生命何其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