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幾批人一起跑的,一共100多人。在那種槍林彈雨下,只有兩個人受傷了,其他人都安然無恙。直到今天我還琢磨不透,那天是我們運氣好還是解放軍故意沒把我們殺掉。
跑到功德林寺的時候,我們發現自己完全被解放軍包圍了。那天晚上,所有在噶廈政府做過官的人都被送到西藏軍區司令部關起來了。
這樣關了一段日子,有一天,他們說,一些人要被轉送到其他地方,包括我在內。離開拉薩前,我們的親戚獲准來探望了一次,送了些吃的穿的。第二天來了好幾輛大卡車。每輛卡車上裝了20個人,前後都有持槍的解放軍押送。我們一共72個人,全部是噶廈政府中比較年輕、層級比較低的官員。
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卡車從布達拉宮門前駛過,我們不知道要去哪裡。就這樣走了很多天,最後到了甘肅酒泉市外的一個勞改農場。
從卡車上我看到一面很高的牆,四周都是碉堡,裡面是架著槍的看守。我心裡想,那肯定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監獄,進去以後,裡面一排排的房子,房子外面有個洞,沒有門,也沒有窗。
我們幾個人被分在一張炕上睡,除了一點稻草,什麼都沒有。晚上睡覺的時候特別擠,幾乎不能把腿蜷起來,只能直挺挺地躺著。
我們的工作是把大糞挑到田裡去,再挑著沙子回來,運到另外一個地方。每運一次,他們給我們一張票。每天必須攢夠固定的票數,不然別人吃飯的時候,你還得繼續幹。
一天工作12個小時,除了中午兩個小時吃飯和午休外,沒得歇息。勞作了一整天後,晚上還要開會,讓大家檢討自己的思想,做自我批評。
剛開始的時候條件還可以。我們從西藏帶了一些糌粑過來,還有一些漢人願意用饅頭交換我們身上的衣物(我們從西藏出來時,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用義大利布料做的)。但很快吃的越來越少,每天只有很少的一點野菜湯,和用粗糧做的很小的餅。
那是1961年,他們說,現在是「三年自然災害」,大家都要節約。每個人從30斤減到7斤口糧。其實說是30斤和7 斤但我們根本吃不到,只有一點點的野菜。
我們總是喝水,像牛一樣吃草,在地上看到任何綠色的東西都拔起來吃。吃的時候還得偷偷的,不能讓管教幹部和軍人發現。 有時在外面勞動時發現一片樹葉都可以放進嘴裡嚼很久。回來的時候,牙齒和嘴巴都是綠色的。
出去大便時,看到糞便旁有什麼能吃的,我們都會撿起來吃掉,一點都不覺得噁心。出去倒垃圾時,看到垃圾旁邊有一株雜草,也會撿起來吃掉。人餓的時候,所有其他的痛苦都會消失,只想吃的,做夢也全是吃的。 我常想,如果能吃上一頓飽飯,死了也值得。
到最後,我們根本沒法勞動。所有的人都躺在屋裡,坐都坐不起來,渾身疼。身上的肉早就沒有了,連骨髓彷彿都酥掉了。除了還在喘氣外,和死了沒什麼兩樣。我們從拉薩一起去的72個人中,最後只剩下了19個,其餘都餓死了。
不止是我們,農場裡漢人的囚犯也大批死去。每天有人到各個房間去檢查,死人就被抬出去,放到農場後面的一排空房子裡。下午去時房子是空的,第二天早上出去上廁所時,房子裡一定會有幾具屍體。有一天我自己數過,一共9具屍體,說明頭天晚上死了9個人。大部分都是漢人,應該就是他們說的「右派分子」。
這些屍體被放上一輛小推車,送到旁邊一片很大的沙地去,就隨便丟在那裡。我們常說,明天被抬出去的人就會是我。過一段時間,那裡就都是白骨。
我在那個農場被關了三年。直到有一天,西藏來了人,把我們活下來的19個人裝上卡車運回拉薩。來的時候用了好幾輛卡車,回去的時候,一輛就夠了。
回到拉薩,我們又被關紮其監獄。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聞到糌粑的味道。那是我這輩子聞過的最香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