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開始的時候,一國兩制專門用來防範在統一的過程中,香港給大陸帶來不可測的影響。因為早在1982年當時的世界局勢,大大有利於資本主義世界,而中共的統治適逢文化大革命敗退,社會主義潮落,人民信心嚴重不足,信仰破碎,居於戰略上絕對防衛的劣勢。一國兩制的提出,則確保資本主義不會藉香港回歸的良機滲透大陸,並維繫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仍然看似平起平坐的顏面。
曾幾何時,一國兩制搖身一變,成為照顧香港與台灣的一種讓步?今天台灣人眼中看到一國兩制的高姿態,儼然是刻意設計給膽怯、懦弱,擔心自己生活方式受到影響的台灣人,那無非就是因為台灣人自己表現的害怕、逃避,才讓防衛性的一國兩制,演變成眼中侵略性的併吞圖謀。
台灣人愈是害怕,北京就愈覺得要強調,統一只會給台灣帶來好處,不會讓中共統治大陸的模式,強加於台灣人身上,因此中共愈堅信一國兩制不斷地探索與完善,是取信、安撫台灣人心焦慮的不二法門,也就造成一國兩制日益根深蒂固的單邊性,與台灣人心的疏離。
台灣是殖民地文化,在日本統治之下毫無平等可言,必須察言觀色,改造自己,以求獲得殖民主的青睞。國民黨播遷來台之後,儘管全部一視同仁都當作中國人在教育,卻在實際上二度迫使在地人必須面對權力壓迫,重新調整,就算社會流動與政治權力大幅改善,對權力地位反而更加敏感。
中國崛起以後,台灣領導階層再度陷入大陸強權來台的陰影,一方面利用美國狐假虎威表現成高高在上,但另一方面對自己毫無信心,北京愈讓步,台灣愈心虛,北京就更強調讓步。台灣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國兩制所影射的上對下的片面性,極大程度是台灣自己的怯懦帶來的。相形之下,自始高度國際化、在中歐之間扮演橋樑的澳門,有這種恐懼嗎?
為什麼台灣需要北京像對待特區一樣的隔離保障呢?大陸的憲法上有各種對公民權利的列舉,縱使不完善,也琳瑯滿目,只是實踐上受到共產黨領導而充滿不確定性。一國兩制的意思是,台灣在統一後不受這種不確定性的影響。但反面的意思還是藏著1982年那種防衛性格,一言以蔽之就是,台灣人也別想在大陸依法跟共產黨爭取權利,以免影響共產黨的統治。
一國兩制之所以升格為一種歧視性的保障,前提是台灣人害怕面對權力,在權力面前不敢爭取自己的權利,對美日極盡巴結,在內部甚至怕到處處剝奪大陸人的權利,設置藩籬,立法區隔,猶如台灣自己就徹底服膺於人權與身分的一國兩制,如此才讓北京的一國兩制變成是在給台灣特權,讓台灣不必接受中共的直接統治。誰能料到,如今,連台灣人接觸到主張一國兩制的中共官員,都被想像成是遭到併吞的前奏?
所謂一國兩制,其實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通常在保護自己時才有效,而向對方保證則缺乏信用。台灣是一國兩制的高手,蔡英文總統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出道以來就是靠建立各種防衛網來對付大陸而知名,以至於台灣的立法歧視無處不在,社會歧視更是家常便飯。不論我們是對大陸移民或新南向國家的移民,或大陸對港台,不就是保證滿滿,歧視不止嗎?
一國兩制導致台灣朝野失魂落魄,交相指責,其根本因素就是對權力有慾望,沒膽量的殖民地文化陰魂不散,而對民主、自由、法治,一方面在強權之前不敢爭取,另一方面又對弱者歧視不斷,然則徒有口號,毫無價值內涵。北京初以為一國兩制有助於確保大陸維穩,故本應反映的是台灣的優勢,現在卻蛻變成照顧台灣的特別安排,反而是台灣在自取其辱。此何以朝野上下碰到一國兩制就詞窮,然後惱羞成怒,口不擇言。
*作者為國立台灣大學、中山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