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一九六七年生,台港兩位作家駱以寫、董啟章以一年書信往返,筆談創作途中風景,困頓常多於歡愉,彷如在各自的荒墟探險之夢中尋找出口又是自難自苦地更深入,並對這時代整體遭棄廢墟般的失重荒蕪感的持續總體檢。文中,「瘦」的是董,「肥」的是駱,不論肥瘦,他們以沈靜的文字,為彼此的孤獨療癒。
瘦:
在這許多公路電影中,我特喜歡那部俄國導演Andrey Zvyagintsev的《歸鄉》:謎一般的父親,突然出現在這兩男孩的世界,並帶他們展開一段荒涼、詩意、整個世界那麼暴力、絕望而他們得上路的旅程。那父親隱喻了所有「父親陪孩子上學途中」的形象:寡言;不擅長隱藏感情;因為被小孩並不知道的這個世界傷害過了而呈現一種線條的剛硬;不理會小動物似的軟軟的在路途中因好奇而耽擱、分心;以軍事化的粗暴訓練這兩兄弟獨立(讓還是小孩子的他們,學習開車、划船、對付對他們粗暴的青少年、如何面對曠野孤獨的恐懼)。兩個男孩恨透了這個憑空冒出的父。但最後怪異的,他們在那無人的小島上意外地害死了這個父親,他們─一個奇怪的迴圈一恰用那父親一路暴力施加強迫他們學習的技能:用棕櫚葉拖父親的屍體、替小船塗上瀝青以防水,成為孤兒的兩人疲憊地在大海上操槳划舟,終於回到了最初的碼頭,那載著父親屍體的小船又沉入大海。這個父從虛空中闖出,又像從無這個人的回到虛空。兩兄弟瞬間成為大人的心智,開著父親遺留的那輛爛車(以及他教給他們的技能),將那公路陌生之境轉為「歸途」。
The Return(Vozvrashcheniye)2003 from Ray.y on Vimeo.
這事我覺得九年了(先是我大兒子,後來是兩個孩子一起,現在是小兒子),我幾乎每日早晨得送孩子到他們小學後門,或下午到同一地點等候,帶他們回家的這段路,可能不到三百公尺吧。就是穿過一些公寓和日式魚鱗瓦老屋、樹木的綠蔭密覆的巷弄,比較特別的是會經過新生南路一座清真寺的背後、緊鄰著一間天主堂,到那條巷道的底端,有一間香火算鼎盛的小媽祖廟,神龕上黑臉女神鳳冠霞帔,侍將猙獰,但其實經過時,裡面總有一些老人汗衫短褲拖鞋坐摺疊椅在車馬炮對賭。這段路總讓我擔心,太平靜無有驚奇,太安全了。
比起我小時候住永和,換過三所小學,但上學放學之途,無不像一趟小規模的冒險,長征,沒有大人陪,穿過那迷宮般,十二指腸的巷弄,快步走至少要十五至三十分鐘。途中經過車潮洶湧的馬路,可見殺雞宰魚場景的傳統市場會有小巷裡讓你流連忘返的柑仔店,那些琳琅繁花般的五角抽,或那麼一台賭博性的水果盤機台,有彈子房(那更是會衝出勒索你的邪氣青少年),有工地,我們會翻進那些拆除到一半的鬼屋般的日式老宅廢墟,穿梭冒險,有的走河堤,用石子投擲樹梢的木瓜,或闖進一座吊了七八塑膠袋貓屍骸的竹林,較大一點後(約國一到國二),我的同伴還幹過偷腳踏車的壞事,推著偷來的腳踏車到學校附近的修車行換煞車或補胎,小鬼就可以對那一身黑油總是蹲著的老師傅沒大沒小殺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