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雲也在商場拼搏中走到了油膩中年。當年那個高挑瘦弱蓄長須的書生,後來在隨波逐流中渾身蒙塵。然而,即使成就了所謂「成功人士」身份,但當年廣場的挫敗,仍日夜困擾侵蝕和襲擊著他的靈魂,他沒法忘記那份激情、那份清純年代的記憶,並一直懷揣著對死者的歉疚與祈求救贖的念心。
他曾賦詩雲:「回眸六四二十年,往事如磐如夢煙。鐵馬踏平民主夢,烏雲籠罩自由天。精英攘攘謀生計,天下熙熙只認錢。閉目一思一落淚,……」
於是我們看到這部歷經多年寫就的厚重新書——《愛爾鎮書生》。曹旭雲把記錄這些史實當作「此生唯一的意義」。這部回憶錄使我們重曆一九八九的精神氛圍,感受到中國曾一度擁有過的最自由、最具活力的時代,以及那個慘絕人寰的痛苦結局。
即使被自己所珍愛的世界所殘害,傷痕累累,曹旭雲仍然能用持續的記憶和不懈的思考,去關注當年的受難者與今日的現實,並對人世間的正義與良善懷有期待。從這一點看,曹旭雲依舊處於青春狀態,他的心仍然留在廣場。
個人微觀史充滿溫度和現場感
由於曹旭雲有著很好的文學功底,他的書和一般的六四回憶錄相比,更多了一些文學性。個人回憶錄是一種帶有強烈主觀特質的文體,這種微觀史用的是第一人稱,在描述事件時,作者往往會探討自己內心的微妙和激蕩之處,使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產生互動。
例如,因真性情認死理,與党國的教育制度抗爭,青年教師曹旭雲被從縣城中學發配到了愛爾鎮——一個窮鄉僻壤的山村中學。他描繪自己的壓抑和孤獨,自我放逐的決絕,寫道:「感覺有一個更遙遠美麗的聲音在向我呼喚:這是一片毫無生機的死地、腐地。你要離開這裡,離開這荒野陵穀,去到那遼闊的世界吧!」
當胡耀邦突然去世的消息傳到海南,剛安頓傢俱廠不久的曹旭雲,正肩上搭條毛巾去洗浴。在悲憤之中,他被使命感召喚,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我此生此世不就是為這一刻做準備的嗎?我得去推波助瀾、去見證歷史。人與國家是平等的,甚至還高於國家――我得去理論理論。」
除了自我主觀的心理描寫,此書還具有強韌的歷史現場感和鮮活的細節。例如四月中旬的北京大學:「三角地整個的氣氛、形式雖溫和平靜,卻透著一股被持久壓抑著的思考與哀痛氣息。讓人感覺有一股莫名躁動著的、似乎即將噴發的巨大湧流。」
又如,他描繪天安門清場前夕的景象:「6月3日傍晚時分,陰沉的天空下有一縷陽光,像是一絲獰笑,接著鑽入地下。隨之,四周槍聲逐漸密集起來。」
早有家鄉人用黃梅戲腔調,演唱曹旭雲桀驁不馴的故事:「江南曹十九,文采實在有。棋琴和書畫,樣樣都在手呀子伊呵佘。只是人耿直呀,不跟領導走。」在充滿了文采和情感溫度的敘述裡,個體的「黑暗記憶」和「創傷經驗」,變得很具可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