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九九一年,我來到英國,當時進入批判文化理論 研究所學習,年輕又充滿冒險精神,希望體驗成長時所居住的太 平洋小島以外的世界,所以跨越半個地球,從臺灣抵達英國,從一座小島來到了另一座大島。
很快地,我就發現了新家園的兩個不同面向。首先,我對當代英國如此抗拒正在改變的文化地景感到驚訝,其中最明顯的是他們對「外來者」的負面情緒,除了海外學生必須與本國學生分開居住,以致很難與當地族群有所互動之外,海外學生與移工遭受當地年輕人種族歧視的頻率也非常之高。
但我發現英國也有許多種族多元的小鎮與城市,其中來自不同背景的人一起工作、生活,還會齊聚眾人之力共同對抗種族歧視,有些學生直接站在工會外發散譴責種族攻擊與政府移民政策的報 紙,這是我在臺灣從未見過的景象。我還看到有人組織 ANL 遊行,為了信念上街遊行,這一切充滿活力的公民生活與文化融合的現象 啟發了我。此外,這裡蘊含的各種機會與潛力足以提供一個另類空間,允許我在其中尋找一個在原本家鄉無法成就的自我,正因為這種允許個體追求自由與自我實現的精神,我留了下來。
然而一旦選擇留在英國,人們便自動將我歸類為「中國人」(Chinese)。這是一個複雜的稱謂,帶有種族文化定位,但卻諷 刺地無法在中文或任何種類的華語中找到對應說法。所謂「中國人」並不代表中國公民;在華語世界中,人們常用「華人」指稱來自不同國家但祖源可追溯至中國身分的人,而「海外華人」則 通常被用來指稱來自各國會說華語的人。但總之,在英國的「中國人」會被自動歸屬於「中國社群」,情況等於被丟入一個種族 化的社區,此定義帶有極其幽微的種族歧視,並在各方面提醒我終究是個外人。
即便身處這群主要來自香港的英籍「中國人」之中,我也是外來者。自從抵達英國以來,我在所有少數民族表格上都得勾選「中國人」,不管到哪裡也都被稱為「中國人」,但在和英籍中國人工作或互動時,我為了融入所需付出的努力卻不比任何人少。在英國的前十年,我為了融入嘗試學習粵語,才能為粵語報紙寫稿。不過在面試時,他們表示最擔心的不是我能否說粵語,而是能否接受以中國為導向的編輯策略。不過近年來,由中國的移民逐漸增加,我終於可以使用母語為中文媒體工作,但仍會被歸類為書寫英籍中國社群所衍伸的「英國議題」的記者,因此無法真正書寫國際新聞。我的身上帶有一種無法擺脫的「中國性」,即便在我被歸類的社群內,我也被看作外人。
我因為工作頻繁地來往中國,也在當地花費大量時間,諷刺的是, 這些經驗並沒有讓我更想做一名「中國人」, 反而讓我離這項認同愈來愈遠。我永遠無法忘記為《散沙》(Scattered Sand)進行書寫研究時的一次經驗。那時是在中國南部的廣東省白土村,我站在一棟半開的宿舍大門前,試圖得到一名年輕維吾爾男子的注意,但他只是低頭疾速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