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透過大門欄杆對他大喊。 我想和他談談一樁恐怖的種族謀殺事件,受害者是他的兩名同事,都是廠內的維吾爾工人,之前在離工廠宿舍不遠的村莊被 毆打致死。讓人驚訝的是,一位漢族警衛接近後揮手要我走開, 接著對維吾爾男子大吼,語調彷彿對一隻狗下令,「走快一點! 把門關上!」那名男子安靜地遵從指示走向大門,驚恐地看著我, 不發一語地關上大門,眼神中透漏出無比恐懼。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對眼睛。
那對眼睛透露的是維吾爾人在中國數世紀以來所受的壓迫,在自己的土地上,也就是那片現今稱為新疆的所在,他們成了政經弱勢。謀殺案後,那名維吾爾男子和同事被遷移到離工廠五 里外的白土村的一間工廠,沒有人能找到他們,更無法聽取屬於他們的故事版本。
我在中國數十年來所目睹的種族主義—包括在新疆住的那四個月—讓我開始質疑,對於英國的華語移民與定居者而言, 所謂中國認同的最重要元素究竟為何?對我來說,身為一位「中國人」,似乎在象徵層面一定程度參與了維護中國政權不為人知的種種壓迫。二十年來,我在英國常年體驗到種族主義,那些維吾爾人的經歷,一直在我腦海裡,這讓我無論面對朋友、熟人或是在表格上打勾時,都很難將自己稱為「中國人」。我的母語是華語,我的母親來自中國,我在臺灣直到大學都是接受中文教育, 但我無法將自己與看似理所當然的中國根源連結在一起。
這些年來,我在倫敦建立自己的生活;倫敦擁有漫長的多元文化歷史,足以讓任何人於其中不停改變或重塑自我認同。許多不住在這裡的英國人常說「倫敦一點都不英格蘭」,我更遇到許多歐洲人告訴我,他們對於倫敦如此「不英國」感到驚訝,但也是在這種地方,我才覺得能夠更輕易地做自己。在倫敦這座國際城市自我放逐讓我擁有比其他地方更大的自由,也能讓我以自己的方式定義自己。
我和 EDL 創始人領袖湯米.羅賓森談話時,他表示「英格蘭 式生活受到了威脅」,而他正為捍衛「英格蘭的精神」而奮鬥。我後來意識到,他所描述的正是數十年來在英國主流媒體與政治中所宣揚的英國國族主義的強化版本,也在那時我明白了:EDL街頭運動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這類非理性政治背後的思想總是令我驚異,而理解人們為 何、如何選擇了某種政治道路,對我來說始終是件有趣的事。
將種族主義描述為「 瘋狂」 當然很容易, 把種族主義者稱為「暴徒」也無助於真正理解,將他們當作社會脫節者談論更顯得不負責任。因此,我希望這本書能夠盡可能地回答以下問題:EDL 領導階層究竟如何吸引成百上千的人上街,就為了對抗一特定宗教 及其習俗與教徒?究竟是什麼樣的個人與社會條件導致這些男性與女性—運動中的草根群眾—做出這種基於偏見與迷思的決定?他們所宣稱的目標背後隱藏了什麼?透過行動真正想達成的 目標又是什麼?另外重要的是,能如何挑戰這類種族意識形態? 如果光是藉由稱頌多元文化無法與其有效對抗,我們還有什麼扭轉情勢的可能選項?
在我們身處的多文化英國社會中,不停成長茁壯的極右派運動是一個必須被回應的重要議題。與其將這些種族意識形態視為邊緣或無關緊要的社會力量,本書決定直視街頭運動—覺得被排擠而如同「外人」的個體所集結而成的運動 — 除了觀察運動的表象,也希望在處理孕育出絕望政治的邊緣化與疏離化議題 時,能提供更清楚的理解與景觀。
*作者為獨立記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憤怒的白人:直擊英國極右派》(南方家園出版)跋。(本系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