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的台灣猶是戒嚴時期,台北市也尚未廢公娼,靈安社曲館所在的歸綏街兩邊妓院林立,二十歲上下的大學生,每週定期從陽明山文化學院來到歸綏街的靈安社排練,得穿越「營業中」的紅燈戶,排練完畢已然深夜,學生再穿過春色無邊的歸綏街,體驗不同的後街人生,繼續走重慶北路到圓環夜市附近搭車到士林,再換 301 公車上陽明山,往往頂著風雨狂奔回宿舍,趕十一點的晚點名,那時間的宿舍早已沒熱水了。
這些文化學生在藝文生態與民間戲曲青黃不接的年代,無疑地扮演一定的角色,他們深受施社長與老子弟寵愛,無微不至提供飲食、點心。當時的靈安社對登台演戲有這麼大的熱情,與年輕扮相漂亮、嗓子好,又有京劇底子的文化學生有關,透過一場一場的演出,給民間父老及「子弟界」帶來驚喜,也促成了施合鄭民俗文化基金會的成立(1980.6)。
施合鄭基金會由撒隆巴斯董事長、靈安社社長施合鄭擔任董座,我當總幹事(那時還不時興各種款式的行政、藝術總監)。贈閱的報紙型《民俗曲藝》月刊隨著基金會的創立,在發行 11 期後,改成期刊,仍每月發行,由基金會每期贊助 2 萬元,一切都由學生幫忙,沒有人事費用,所以可以維持。1980 年代初基金會先後辦了皮影戲與傀儡戲研習會,並為剛成立的文建會創辦「民間劇場」,1983 年春,我赴美、法進修,而後雜誌經費全由基金會負責,由月刊改為雙月刊,乃至今日的季刊。
3.
近年大稻埕的整治、經營相當成功,整條迪化街風光明媚,人文薈萃,傳統的建築群與街市景觀吸引無數的遊客,其中包括不少的外國客。歸綏街最後一家公娼館「文萌樓」,離靈安社不過數十公尺,如今已是台北市市定古蹟(2006),曾經由熱情社運人士組織「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1999)為性工作者發聲,「我本善良,何必從良?」昔日的「性工作者」受到應有的尊重。今日年輕人帶著文青的浪漫來大稻埕采風,歸綏街也不再是畏途。
1991年10月施合鄭社長過世,少了身體力行的「靠山」,靈安社由炫爛歸於平靜,活動力銳減,《民俗曲藝》持續在施合鄭基金會的支持下,由著名學者繼續發揚光大,成為重要的學術刊物,回首四十年前的草創期,這個小刊物,已經由醜小鴨蛻成美天鵝了。
這些年政府大力推動文化資產保護,民間戲曲團體與藝人受到官方保護。如依「文化資產保存法」的標準,昔日的靈安社及其子弟必然是政府指定的人間國寶或保護項目,文化學生大概也能像目前各項文化資產傳習計畫領取藝生的酬勞。然而,這些光彩在四十年之前皆不存在。昔日技驚四座的傑出藝人生不逢時,沒有榮獲任何名銜的機會,真是時也命也運也!
靈安社漸成一座廟,無復往昔曲館風韻,卻因緣際會,「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被政府指定保護,接受補助,也有若干年輕人在那裡練習戲曲,算是重燃傳統靈安社的火苗。
4.
我不知道人是否到一定年紀,就會有無名的惶恐或焦慮?我很懷疑自己有這個症頭,半年前我突然興起尋訪當年參加靈安社同學的念頭,也迫切盼望能把四十年前文化學生的參與行動紀錄重新整理出版,讓它留下歷史的見證。尋尋覓覓,有些聯絡上了,陸續找回幾位當年的文化學院北管子弟,但也有幾位始終杳無音訊。
失去聯絡的絕大部份四十年來未曾再見的,尋訪起來有些忐忑不安,我最害怕跟一個長期失去音訊的人聯絡,光想到他們的身體是否硬朗,就很緊張惶恐,如今面對年紀在六十出頭的文化學生,益加不安。讓我驚嚇的噩耗是兩位女同學已在數年前離開人世,她們一扮小旦,飾演《晉陽宮》的妃子,另一位飾《南天門》的正旦,表現出色,深受觀眾的好評,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令人不勝唏噓。
我仍然牽掛幾十年沒見聯絡不上的李幼梅、劉男群、楊永福、張淑枝、何百川等人,但願這些同學都平安,過著幸福的生活。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