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板姓費,我們都叫她的英文名,Daisy。上海人,祖籍浙江湖州,嘉道年間山水畫名家費曉樓的後人。黛西早年在上海藝專學畫,二十多歲移民去了美國,念完書在一對台灣老夫婦開的餐館裡打工,盡心盡力。老夫婦退休,晚輩不願接盤,餐館託付給黛西,三五年下來越做越有聲色。只是青春年華難免陡生波瀾,一場煩囂讓黛西好夢乍醒,意冷心灰,匆匆盤出了餐館,收拾行囊,環游世界權作散心。上海是故家,遇上了Michael卻不是故人,是夙命。邁克生在香港,一早隨全家遷去舊金山,也開餐廳。緣分落定,事業重航,從此進賢路西端又多了個在酒杯裡消遣時光的去處。底樓咖啡座玻璃窗落地,英式白漆實木護牆板上用暗猩紅色纏枝紋絲絨牆布,舊柚木的地板,舊柚木的吧台,舊柚木樓梯通到帶小露台的二樓餐室,邊桌、餐台上各式玻璃花瓶裡永遠是白色的百合、白色的桔梗、白色的馬蹄蓮、白色的洋牡丹,天花板上掛幾盞古銅色吊扇,春夏秋冬,四季都轉,轉得又慢,又靜,又閑,悠然與世事無關,一晃,十年了。
黛西說,與邁克初遇是在瑞福園,老派的上海菜館,當年也開在進賢路,簡簡單單,乾乾淨淨,黃魚餛飩做得好,每年清明前刀魚應市時還做刀魚麵,鮮甜極了,老一輩上海人,香港、台灣的尋根客們都愛光顧,後來餐廳遷去茂名南路,改叫「瑞福園聯誼餐室」,名字更帶些舊日風情,不是衣香鬢影,倒也銀絲妥帖。其實瑞福園老派卻算不上老牌,上海灘四九年前的老字號保留至今的還不少,老正興、老半齋、老大房、還有新雅和杏花樓,只可惜歲月易老,滋味易新。前幾日在萬君超先生的《百年藝林本事》裡讀到一段往事,1957年,當時住在香港的朱省齋應有關部門邀請,回大陸參觀,五月下旬到上海,故友吳湖帆在老正興設宴為朱氏洗塵,點了他最愛的生煸草頭、紅燒甲魚、蛤蜊鯽魚湯,朱省齋感慨不已,後來寫到,「真是百吃不厭,可稱得是天下無敵,並世無雙,這絕不是海外各處同名的所謂老正興館所可同日而語的」。老正興如今開在福州路,以前叫四馬路,我也去過幾次,朱省齋讚嘆過的滋味,早已是煙雲往日了。
老派文人寫美食的多,寫餐館的少,大概寫美食是因為善庖,唐魯孫、汪曾祺、陸文夫、林文月,下筆已然食譜,文集可作菜單。王世襄先生更是此中方家,自己不怎麼寫,旁人筆下都賣力誇贊。這幾位前輩文章裡不是不提餐館酒家,只是提到了你也找不到,找得到的幾乎也都沒用,真傳已失,武功全廢,只剩個空架子招呼南來北往不明就裡的游客,真食家真的不去了,還留得「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不下廚卻愛吃的文人寫餐館更好看,董橋先生大概算是一位。董先生文章裡兩間餐館最常出現,一間是陸羽茶室,老派的廣東茶樓,點心做得大好,拜識董先生前我便慕名去過,每天早上十點半以前剛出爐的點心一籠籠、一碟碟擺在長方白鐵大承盤裡,承盤對角穿上肩帶,有穿白衫的婆婆挎著肩帶把承盤撐在身前,用廣東話不緊不慢的吆喝著「蝦餃,蝦餃」,「燒賣,燒賣」,樓上樓下穿梭,等客人召喚。這場景八十年代港劇《上海灘》裡也有,許文強逃出上海跑到香港進的就是這樣一間茶樓吃飯;另一間是Jimmy’s Kitchen, 占美廚房,1924年開在上海,1948年歇業,香港的分號1928年開張,八十多年來一直賓客盈門,據說餐檯上談成的生意多過任何一間公司的會議室。香港這間我沒試過,台北的分號倒是有幸涉足,在仁愛路,也開了四十多年,餐食、裝潢、氣派一如舊日上海老號。占美廚房2011年曾在上海老錦江飯店北樓重開,也地道、也矜貴、也懷舊,只是今日的上海或許再沒有這許多地道、矜貴、懷舊的種子,餐廳開張三年,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