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權下文學的病因,就如俄國作家索忍尼辛所指出的:「絕口不談主要的真實,而這種真實,即使沒有文學,人們也早已洞若觀火。」那麼,索氏所說的「主要的真實」是什麼呢?毫無疑問,文學可以有各方面的真實,可以有個人的呢喃之語,但「主要的真實」,必須是因應複雜的社會歷史現實的,必須是有重量的,只有絕望的黑暗中,往道德良知的土壤下深入探索的作家才能找到。
而老村就是當今中國極為稀少的直面「主要的真實」的作家。他自我勉勵說:「總得要有人做些精緻的東西」在筆者看來,老村所要做的「精緻的東西」,除了別有韻味特色的語言和高超的寫作技巧之外,更涉及對歷史現實的一種反思和批判的態度,即將底層的真實還原出來,將罪人以文學方式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從某種意義上說,文革在中國至今沒有結束,因此,老村的這本奇異的小說,仍然是現實的寫照,是當代中國真正的文學呼吸。正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所定義的:「每一種寫作,其實都是某種特定歷史和文化的洞察力的產品。」人們需要這種寫作,來清理、解釋自己所處的吊詭無序的世界。
鄉村文明遭「寇盜式的破壞」
《騷土》一開頭,文革伊始,瘸腿的季工作組進駐鄢崮村。此時鄉村千百年來的穩定結構已被摧毀,村民們已有過天翻地覆的閱歷,經歷了諸如國共內戰、土改鬥地主、合作化、人民公社以及大饑荒等動盪與磨難,應該見怪不怪了。然而,季工作組的到來,仍然在閉塞麻木的鄉村引發了一場無事生非的喧鬧與畸變。
這個時常做夢被毛澤東接見的政治怪物,滿腦子「階級鬥爭」的季工作組,仿佛是一架永不停息的政治發動機。那土地早已充公、階級差別已消失的西北鄉村,在他的折騰之下,平地冒出一場又一場殘酷的「階級鬥爭」來。
一種若隱若現的沉重感,就從這荒誕調侃的描繪之中顯露出來。小說敘述的人物和故事,讓我們看到,極權在偏僻鄉村如何肆無忌憚,而人民又怎樣被迫地成為極權橫行的土壤。在鄢崮村,口口聲聲毛語錄的季工作組就是中共和毛的化身,在他面前,鄉村幹部一個個奴顏婢膝,村民們一個個點頭哈腰。
在老村深具反諷的筆調下,鄉民們不論聰慧狡黠,還是愚鈍呆傻,都具有千年專制下農民散沙般的特點,如原子化的個體。在被集體化剝奪了土地之後,不知政治權利為何物的鄉民,連自己的利益和方向也搞不清楚。他們渾渾噩噩地跟著季工作組的指揮棒轉,民眾和權力建立起一種人身依附的關係。即使處在狂熱的革命時代,鄉民們也不能不如螻蟻一般,卑賤無助且辛勞地活著。
當時混亂的鄉村文革也和城鎮一樣,首先拿讀書人來開刀,小學校的教書匠楊文彰第一個被抓出來批鬥,學校停課鬧革命。而後,鄉村在革命的名義下癲狂起來,欺騙和謊言傷害人們的心靈。動盪的時局給人性之惡展示機會,人們的私怨和宿仇開始發酵。此時,個體的行為就不再由他們自己的人格來決定,而被來自外界的權力意志所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