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國家,位居世界中心,其地位受到遠近各方民族承認。在今天,我們稱這個國家為「中國」。
使用「國家」這個字詞其實會騙人。今天我們在地圖上立即指認「中國」的這個國家,其實存在時間並不久。在其歷史大部分時間裡,這塊朝代嬗遞統治的土地,也不認為自己是個國家,更不用說它也不會視其鄰邦為國家。不論是就地理形式或就其思想的相關性或適用性而言,它是個帝國,而且大半時間是沒有邊界的帝國──法國人會稱之為影響範圍(rayonnement)。有人會說,從來就沒有過更普世的統治概念。務實地講,對中國歷代皇帝而言,世界大略可劃分為兩個廣大、單純的類別──文明和非文明──意即有些人接受他是統治者、天子至高無上的地位,以及天朝價值的原則,另外一些人則不然──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化外之民。
在過去兩千年大部分時間裡,從中國本身的角度來看,中國的常態就是天下歸於一統,用中文來說,就是「天下」的觀念。這個詞不能拘泥字面來解釋。從很早期開始,中國就意識到遠方另有天地,包括其他偉大帝國(如羅馬)的存在,但它與這些遠方世界的接觸很薄弱,因此在經濟與政治意義上都不足為道。
在中華帝國的地緣政治上,對中國而言,在天下──從這個脈絡來看,有時可解釋為「已知的世界」──最重要的是一片廣袤、熟悉的地域,包括鄰近的中亞、東南亞和東亞。在這些區域當中,中亞對華夏權力(Chinese power)近乎持續的挑戰,而且經常是公然的威脅。中國歷代的版圖有大有小,大都視漢人與其西方或西北方民族(不論是突厥人、蒙古人、滿洲人、西藏人或其他族裔)的勢力均衡變化而異動。(中國曾經兩度遭到來自這些文化的入侵者之統治,一是一二七一年至一三六八年的蒙古人元朝,另一則是一六四四年至一九一二年的滿洲人清朝。)
在地理上,我們往往把海洋視為障礙,有效地將國家、區域和各個大陸隔離開來,而在遠古時代,更是幾乎使它們彼此孤立。但是東亞海岸以溫和銜接的月彎形,從朝鮮半島向南延伸到麻六甲海峽,更典型地扮演起華夏文化和聲威、華夏商務,乃至華夏權力的傳送帶,雖然只是偶爾才傳送硬權力。至少從唐朝(六一八-九○七)開始,直到一九一二年中國結束王朝嬗遞統治為止,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海洋區域的人民經常順服中國,承認其中心地位,鬆散地追隨其領導。
華夏權力以這種方式運作,支撐起人類文明最了不起的一種國際制度──有時稱為極其鬆懈的獨特形式,而中國以這種另類間接的統治方式治理相當眾多的人。這種描述未必恰當,因為中國與其東方鄰國的關係就有一些重要的變化,包括接觸與服從上的強度不同。然而,在這個十分有彈性的大中華和平(Pax Sinica)的根基下,有一個基本的假設前提相當合理地保持一致性:接受我們的至尊地位,我們將賜予以政治正統地位發展貿易夥伴關係──以現代國際事務語言來說,提供某種範圍的公共財(public goods)。這些公共財包括巡守海上公共領域、調停糾紛,准許接受中國近乎普世、以儒家精神為基礎的學習制度。在這個區域裡的核心國家,如朝鮮、越南和日益交惡的日本,中華價值、中華文化、中華語文、中華哲學與中華宗教,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中都被視為基本的參考架構,甚至是普世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