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九八四年戒嚴時期的台北遇見了愛蓮娜,一個再過五天就要離開台灣到法國去的女人。
那時我在一家黨外雜誌工作,剛趕完一篇稿子,是關於作家江南在美國遭暗殺的評論。江南寫了《蔣經國傳》,即將出版前夕在家中遭槍殺。各方面都指向是政治謀殺,但台灣當局卻抵死不認。我收集一些海外報導,寫一篇超級辛辣的評論。雖然雜誌可能被查禁,但那有什麼關係?反正從台北重慶南路到高雄的地下書攤都會悄悄地賣,禁了賣得更好。
熬了一夜,我疲憊地交了稿,中午小睡三個小時,才提早離開。
然而一走出公司,才發覺秋天的風,已悄悄地把街道吹得涼意沁人了。
行道樹的葉片在風中飄動翻飛,下午的明亮陽光打下來,葉片竟透明如綠色精靈,顯出近於逆光攝影的效果。風吹過我疲憊的眼睛、耳朵和腋下,吹過我抽菸過量的喉嚨,我竟然聞到嬰兒洗澡之後,身體撒上痱子粉的味道。淡淡的嬰兒乳香。
還記得昨晚深夜寫稿,窗外似乎下了一陣細雨。隔著成片的玻璃帷幕,聽不到雨聲,只見到水珠子在玻璃上一行一行無聲滑落。那時還起身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惘然傷感,想這人生,就一行一行寫著字,一天一天過去了。不料,一夕微雨,秋意就來了。
公車站牌下,一個女生打著陽傘,長裙微微飄逸;一隻貓跳過垃圾桶,回頭看一眼,漫不經心地沿著牆根走。對街那邊的站牌下,幾個女學生好像提早下課,吱吱喳喳地笑鬧著,但因為白色上衣配了淡藍裙子,感覺特別清爽。整個城市似乎從夏日的昏睡中醒來了。
由於熬夜,我忍不住在公車上睡著了。但因為怕過站,處於半睡半醒狀態。不知過了多久,夢中似乎傳來香草冰淇淋的味道,仔細聞了一聞,不是夢中的味道,而是座位旁邊,我睜開眼睛,一頭披肩的長髮竟然微微倚靠在自己的肩上,看來也是睡著了。
我定神看看,離自己的家還有很長的路,便想繼續睡,但香草的味道卻不斷傳來。又過了兩站,那女子突然醒來,驚惶地望向窗外,彷彿在看車行到何處。我於是說:「妳要坐到哪裡?」
「青年公園。」她說:「現在在哪裡?」
「還早,妳再睡吧?到站我再叫妳。」
她繼續睡著了。也是一個熬夜的人吧,我在心中想。
到站前,我叫醒了她。她張開眼望著我嫣然一笑,說了聲謝謝,便匆匆起身往門口走,但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說:「你要不要下車,去公園走走?」
我迷迷朦朦起身,在來不及想的剎那,就發現自己站在公園的綠蔭裡,跟著她的身影慢慢穿行。
公園裡有幾個母親帶著小孩在散步、放風箏、騎自行車,有些老人乾脆在樹下放上一把涼椅,躺著睡著了,旁邊有散落的武俠小說、果汁罐子。秋天的風使得風箏易於上天,下午的陽光也使得孩子的面容有著金色的明亮。她熟悉公園的每一個角落,像導遊般介紹各種設施,然後笑起來:「以後說不定這就是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