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種鄉愁,是被孩子拋棄的鄉愁。
他只要開口,就可以唱出一整座山的歷史。他的眼睛裡有一條山泉的永恆。但是沒有人再願意聽他唱歌,也沒有人有時間凝視他的眼神。
他是排灣族的長老,是真正的獵人。真正的獵人三天三夜不睡覺,知道什麼是可以打的獵物,知道什麼是可以打獵的季節。真正的獵人尊敬他的獵物,也尊敬孕育萬物的土地。
長老用一生的時間體會了山間的祕密,醒來卻發現他的孫子用茫然的眼神對他背唐詩。也許他的歌聲曾經是大地與人之間的共鳴,如今也許只是被歸類為民族風情歌曲的原住民特色。
如果有一天長老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我們就失去了與土地最後的連結。也許長老沒有鄉愁,也許長老就是我們的鄉愁。對人的鄉愁。
這種鄉愁,是人事皆非的鄉愁,是式微中的家的鄉愁。
我們都有一個想要回去的家。但是真正的鄉愁是那個想要回去,卻已經不存在的地方。
我的鄉愁是我媽媽的懷抱,她噴的香水。
有一天那也會變成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在台灣這樣一個包容著極端迥異的鄉愁的地方,去爭論誰的鄉愁才是正統的鄉愁是沒有意義的。不管你來自哪裡,是命運是偶然還是災難把你帶來這座島嶼,我們都這樣共同在這裡生活。
*作者為前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女兒,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沒臉的人:關於我不想被遺忘的台灣史》,一位自學少女從從父親的家族歷史、父親所受的政治苦難出發,帶引出她所知所聞所認識其他同樣為台灣民主政治奮鬥的諸多烈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