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天他終於說了，我才知道為什麼他從來不說。他根本不能說，他用哭的。說出來的是清晨時獄卒把人拖出去，好像有準備好像沒準備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道別站起來還是不站起來。然後這個世界上少一個人。
他說苦難，經歷過一次就夠了，不要再回憶，每一次重溫，都是再一次經歷苦難。也許所有人都這樣想，用盡了生命一切的力量經歷了一次的苦難，所有的故事都藏在回憶裡了。我覺得非常恐怖，一天這些曾受了所有苦難的人都離世了，我們就變成一個沒有苦難的民族。但是沒有什麼比共同的苦難更重要，必須保有一個個人為國家受苦的記憶，讓苦難的記憶被人帶進墳墓，是一種不可原諒的不義。我們沒有權利享受自由的果實，而不願分享苦難的記憶。
我們必須再去經歷一次苦難，才能替這個國家找回共同感。噩夢還在。我爸爸有時候會驚醒，以為自己正要被拖上刑場。我無法原諒那位被施以刷陰道酷刑的女士，也會在半夜驚醒，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那些為我們承受苦難的人，誰要告訴他們為什麼。
但是被拖去刷陰道這件事就變成一個事件在她的生命裡。沒有人告訴她那種痛苦不是時代下的應然，不是蘋果一定會掉下樹砸在頭上，不是河水流到大海裡。不是一個羞恥的祕密。
重要的事情都變成祕密了。藏在老人的皺紋裡，阿茲海默症之後被當成胡言亂語的哀嚎裡面，一個人一輩子的個人私密的羞恥。這是現在正在發生的恐怖。這個國家放任一個人代替所有人承受一整個時代的恥辱。
*作者為前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女兒，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沒臉的人：關於我不想被遺忘的台灣史》，一位自學少女從從父親的家族歷史、父親所受的政治苦難出發，帶引出她所知所聞所認識其他同樣為台灣民主政治奮鬥的諸多烈士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