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父,死於「二二八事件」中。在花蓮,「二二八事件」一共有四個受難者,其中張七郎一家三口,剩下另一個就是許錫謙先生,我的外祖父。
在我完全不知道家族歷史的情況底下,選擇學了歷史,等到時代改變,一九八七年解嚴了之後,我就一天到晚承受沒有辦法抗拒的龐大壓力,包括很長一段時間,到我外婆過世之前,只要一見到她,外婆就流著眼淚,一直說:「我們家族當中,只有你一個人是學歷史的。」我外婆都不知道我外祖父發生了什麼事,她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台灣女人,她跟我外祖父前後結婚十三年的時間,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男人。
我外祖父三十二歲就過世,沒有留下太多東西,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不得不站在這樣的立場去探索,而我可以探索的方式,只有探索台灣的歷史。我希望可以把我的外祖父許錫謙先生放回台灣歷史上面,能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因為我也許來得及──當然事後證明我來不及──跟我的外婆解釋,你的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因為這樣的背景,在至少有十幾二十年間,我覺得我自己還滿認真、滿熱情的在追蹤、在閱讀、在想辦法探索台灣的歷史。也因為這樣,我必然就比更多的人,更強烈的感覺到台灣歷史的特殊之處。
在二十世紀的一百年間,台灣歷史經歷了多麼激烈的變化。二十世紀開端時,台灣從一個邊陲的中國社會,剛被編入到日本的殖民地;而且是日本的第一個殖民地,日本人也不知該如何統治殖民的,在這塊土地上進行了各種試驗。透過這樣的變化,日本人進來了,日本文化進來了。而且日本在來到台灣之前,經過了三十年明治維新,於是日本吸收的西方文化也轉手進到了台灣。
短短的二十年之後,快速地又有了重要的變化,日本人終於搞清楚怎麼對待台灣人,怎麼對待台灣這個殖民地,他們決定把台灣建設為帝國的次中心。一方面他要向南洋發展,一方面要向中國華東發展,都需要台灣人去幫忙,所以台灣從一個殖民地,變成了日本的次中心,變成了殖民的幫手。在這段歷史中,台灣和韓國是很不一樣的,韓國人相當恨日本人,但老一輩的台灣人沒那麼恨,這背後是有道理的,日本人從沒有用對待朝鮮的方式,去對待台灣人。
隨便舉一個例子,推行改姓名運動時,韓國改日本姓名的有百分之九十七,也就是說你根本不可能不改,那是完全高壓的統治。但日本在台灣改姓名,是用鼓勵的,甚至到後來是獎勵的。
等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台灣變成戰敗國的一分子,然而同時列強同意「開羅會議」的協議在同一天生效,所以台灣馬上又變成了戰勝國的一員。在人類歷史上看過這麼戲劇性的變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