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廣島。那天下午,我們去看了原爆的中心地帶,籬笆圍住了整個區域,有一間老房子仍屹立在那裡。幾張水泥長凳面對封鎖區,長凳旁有花架環繞,還有樹幹斑駁的梧桐樹,在長凳周圍的柏油路面落下捲曲如手掌的落葉。
我在附近一家超市買了一盒鰻魚飯,坐到一張板凳上。圍繞那間房子的土地比我在日本看到的任何一塊土地都廣闊,除了寺廟以外。令我想起帕羅奧圖的艾卡密諾路旁一帶,房屋之間空曠的停車場,泥土裡冒出雜草。
離開廣島後,我們來到鄉間的小鎮,住在一間矮平房,中央有一間會客室。我們已經參拜過山裡的許多神社寺廟,山中綠意盎然,有梨樹和雨水的氣味。我們也搭過了子彈列車,平順到幾乎感覺不出在移動。
我不時想到媽媽和我的爭吵。能暫時離開她讓我鬆了一口氣。我知道等我回去以後,爭吵還會繼續。
來到鄉間的第二天,我們的旅程已近尾聲,有個男人穿過大門走進會客室。我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他是誰:是我爸爸,他光著腳,從臉上撥開頭髮。
「史帝夫?」我說。
「嗨,小麗。」他微笑說。全班同學都看過來。「我在附近出差,想說過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們離東京或京都,離他會去出差的地方很遠。
「我自有管道。」他說。
我看向李老師,她對我眨眨眼。
他看起來好年輕好帥氣。我感覺到與每次在雜誌封面上看到他的臉相同的興奮悸動。
那個下午,我可以不必參與平常的活動。我們單獨留在房間,房裡有和紙屏風,一扇窗戶,榻榻米地板上有幾個枕頭。我摸著榻榻米表面光滑的藺草,編成魚骨紋樣,邊緣包了布邊。跟他相處一開始有點尷尬,就像跟男孩子單獨相處,明明互相喜歡,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好高興你來看我。」我說。
「我也是,小麗。我想花點時間陪你。」
不知何時,我坐到了他的腿上。我剛滿十四歲,已經過了坐在爸媽腿上的年紀,但以年紀來說我的個頭比較小,偶爾也還會坐在媽媽腿上。坐在媽媽腿上的時候,我的坐骨會不小心壓到她的大腿,但我不希望在他身上發生這種事,我對他還不夠熟悉,所以我盡可能彎著背小心坐著。
我微微發抖。那是恐懼嗎?還是興奮?我分辨不出來。我怕他,但同時間我也感覺到一股顫抖的、電流般的愛。我希望他沒發現我的臉頰有多紅多燙:因為我現在有爸爸了,而且是我長久以來所盼望的那個樣子。在我的認知裡,擁有爸爸不是一種正常狀態的感覺,而是被單獨挑出來的感覺。我們的相處時光不是液態流動的,而是像一本連環圖的手翻書,畫面一頁一頁地向前進。
與爸爸的距離應該多近?我想撲倒在他懷裡,再也不分離。有他在的時候,我不知道手要放哪裡,手腳該擺在哪個位置。別人家的女兒這時候想必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