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春,香港大學創設「東方文化研究院」。我膺任研究員之一,以「太平天國」為我個人的研究對象。這席位正符合我的工作,所以樂於擔任。先將《全史》稿——即縱的研究部分擱置起來,而從事作橫的研究,即是將這大運動之生活真相,作橫面解剖,分別研究其典章、制度,與一切文物、理想,分題表出各方面活動與創作的成果,如政治(包括各級政府、爵號、禮儀、璽印、外交等),經濟(包括食貨、賦稅、商務、田政、泉幣等),文化(包括宮室、科擧、文學、曆法等),社會(包括婦女、婚姻、禁革惡風陋習等),軍事(包括軍制、軍規、軍紀等)及宗教(包括倫理、道德等)。
每種制度或名辭我必不憚煩而追溯其源頭及演變,如政制、軍制、田制等等,所以要翻考歷代制度,甚或外邦製作(如泉幣,宗教諸條),以明出處,以資比較,以辨優劣。在各種制度中以宗教方面為最難明者。幸而我於基督教之經典、神學、及歷史,早有研究,故能明瞭及詮釋各難題一迎刃而解。
此橫的研究工作至為繁難,但語其成績,則不獨可以透切了解太平天國各種典制之來歷及真相,而且發現了好幾種太平革命之優越點為歷代所無有或不及而為世人所不注意或未之知者,約略列擧如下:㈠將最為殘酷、最無人道、而有二千年歷史的宦官制度,一擧而廢除之;王宮內服役者,悉代以女性。㈡各省制,廢除「道」而只設省、郡(為府之代)、縣三級。㈢縣治下分區設鄉治,由人民自選長官。鄉治分三級,可稱為民主政治,「民權主義」之先聲。㈣選才重士,凡士人皆佔優越地位。㈤尊重科擧,凡士子赴考者由官方予以舟車之便或發旅費;考期間在試院內由政府供給豐富的飯餐及用品(如燭等)。此制度不僅為吾國歷代所未見,即泰西各國古今所未有,誠值得大書特書之創擧也。㈥施行天曆,異於陰曆陽曆,而自有其特優處。尤可述者,天曆將歷古以來種種迷信成分一掃而空之,誠大快事。(以上見董作賓《天曆發微》。)㈦男女平等,如在田制上女子得田與男子相等;女子可任文武官,又有五等女爵位;在社會女子地位與活動亦同男子。此革命性之真表現也。㈧其鑄錢也,於通常銅質平錢外,有特大花錢,又製金幣銀幣,皆前代所未有者。㈨在文學上,必用句讀標點,文字尚顯淺通達而禁用古典及艱澀字句,且必須行文樸實而屏除虛浮之言。此近代文學革命之先驅也。㈩其所信仰之基督教,將吾國遠古以來所崇事之「天」、「上帝」、或「皇上帝」與西洋之「上帝」合而為一,又將中國文化傳統之倫理道德甚至理學心學,盡量配合於其教道,可稱為中國化的本色的基督教。此外尚有其他善政嘉猷,如禁煙、禁娼、禁賭、禁纏足、革陋俗、關迷信等等,不及備錄。
我繼續不斷的費了四年半的功夫。先將舊作〈女位考〉、〈泉幣考〉兩篇整理一過,續撰十八篇。全書分題十五,共二十篇,另〈緒言〉一篇,都百五十萬言有奇,附圖九十餘,命名曰《太平天國典制通考》。其間,太平天國的藝文(包括官書、詔諭、詩文,以及贋鼎),則因我前於一九四一年在香港編印之《廣東文物》已刊出所撰〈太平天國之文物〉長篇(包括贋品考),故於此新書不再作〈藝文考〉。全書殺青,幸得「亞洲協會香港分會」慨助全部印刷費,即付排印,於一九五八年七月問世。是為我第五種太平史專著。
*作者簡又文(1896-1978),名永真、號馭繁(取自前人句「執簡馭繁」),筆名大華烈士(俄文意「同志」)。對於太平天國之研究,有50年的功力,蒐羅資料最為豐富,尤具獨到的見解。本文選自《簡又文回憶錄》第四部《我研究太平天國史的經過》(新銳文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