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這本書可以幫助人們從另一個角度了解「八九抗議運動」,了解那些運動中的風雲人物,呈現這場運動的參與者的內在動機和當時的心態。
這本書還可以幫助我恢復因悔罪所造成的心理傾斜,在某種程度上擺脫犯罪感的糾纏,無愧於自己的良心。懺悔是自我拯救。
但是,懺悔也有其邪惡的一面。上帝為人類的罪惡打開了一道暢通無阻的後門——懺悔,任何罪人都能因懺悔而得到自我的良心解脫和上帝的寬恕。同時,懺悔和真誠還能感動無數旁觀者,使他們由憎恨而憐憫,覺得此人儘管罪惡滔天,但還真誠,還有救,還能從此棄惡從善。懺悔是人類的另一種自我塑造。當人類求其完美的自我形象不可得時,就用懺悔來裝飾其弱點。這樣,會使人做起惡來也心安理得,因為人有退路了。
一個雙手沾滿他人鮮血的殺人犯,他的懺悔所贏得的原諒和寬恕是不是罪上加罪呢?人為什麼非要等作惡之後才懺悔,為什麼不能從一開始就不作惡呢?不作惡就不必懺悔。但是,這不可能。人性自有其惡的一面,犯罪從人類誕生之日起就無法避免。罪人除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外,還要承受道德審判。減輕社會的道德壓力的最好方式就是懺悔。特別是那些能夠超然於法律之上的大惡人,唯有通過良心發現和懺悔自責才能獲得靈魂的解脫。每念及此,我都有一種生而為人乃最大恥辱的感覺。十全十美的上帝卻創造出罪惡纍纍的人類,豈不是莫大的諷刺。在心理上彌合這一裂痕的辦法只能是懺悔。完美的上帝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垃圾筒,懺悔就是清潔工。沒有人能像上帝那樣完美,更沒有人能像上帝那樣容忍罪惡。只有上帝才能超然於人類之上,以寬容的態度無限制地接受人類的一切罪惡。換言之,懺悔使上帝成了裝載人類罪惡的無底洞。
如果這世界沒上帝,人類也會變得聖潔,既不作惡也不懺悔。但這僅僅是「如果」。沒有上帝,人的犯罪便毫無意義,上帝就是為人的罪惡而存在的。
那麼,人類只能在兩種現實中進行選擇:要嘛是有上帝、有罪惡,也有懺悔的世界;要嘛是只有罪惡而沒有上帝,也沒有懺悔的世界。
我選擇前者,故而寫了《末日倖存者的獨白》。
最後,我要感謝在我寫作本書的過程中給予我無私的幫助的朋友們:白杰明、琳達、卡瑪、周舵、顧仁全。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有些給予我幫助的朋友的名字,我無法寫在這裡,只能在適當的時間公開致謝了。1992年4月
*作者為中國作家,人權運動者,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逝於2017年7月13日。本文選自作者新版舊著《末日倖存者的獨白:劉曉波的六四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