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在紐約的登機回家,到一九八九年六月六日深夜十一時左右被捕入獄,算算只有四十九天的時間,但這時間卻是我三十四歲生涯中最驚心動魄的日子,每每想起,覺得那麼漫長而幽深。它是我靈魂中的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歲月不但無法抹去它,反而更加鮮淋。我的生命彷彿永遠停滯在這段時間中,它是墳墓,埋葬了三十四歲的我,誕生了不知自己為何物的我。」-------劉曉波
這本書只是我個人的記憶和心態,並不能準確地再現「八九抗議運動」的全貌和深層心理。它所提供的僅僅是一個角度。
記憶總是有選擇的,淘汰一部分,保存一部分。而能夠保存下來的部分也肯定被整理過,某種程度的變形乃至歪曲是不可避免的。
儘管這本書帶有我個人的性格、侷限和偏見,但我決不掩飾這一切。純客觀是形而上學的假設,可惜得不到任何證明。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忠實於我自己的體驗。
如果書中的記述有歪曲事實之處,懇請其他當事人出面澄清,這也是對我的幫助。
本書的初稿在一些朋友中傳看過,他們的意見給了我各方面的啟發,有些接受了,有些拒絕了,但無論是接受還是拒絕,我都感到友誼的可貴。我想把這些意見公開,讓讀者自行判斷。
有的朋友幾乎毫無保留地肯定了這部稿子,認為它是到目前為止關於「八九抗議運動」的眾多文字中最有價值的一本書。它的真誠、它的嚴厲的自我剖析和對這運動的夾敘夾議的描述,使人們看到了「八九抗議運動」的本來面目。
有的朋友認為這本書對我自己的評價不客觀,殘酷到失去了起碼的公正,懷疑我是否有精神自虐症。所以說我對「八九抗議運動」的評價也必然不公正。「八九抗議運動」不是上帝的作品,不可能盡善盡美,我不應該用一種聖潔化的尺度來苛求它。從來沒有搞過大規模民主運動的中國人能夠達到「八九抗議運動」的水平已經相當不錯了。運動的意義決不像我所認為的那樣消極,灰色調不是運動的基調。
最後一種意見尤為尖刻,我剛剛聽到時真如五雷轟頂。這種批評不是針對書中關於運動本身的記述,而是直指我對自己「悔罪」的懺悔。這位朋友說:「你的懺悔儘管讀起來頗有震撼力,但這是不是一種更高級、更巧妙的自我解釋和自我辯護,甚至是不是另一種方式的偽裝。你不是基督徒,懺悔從何談起。就連基督徒的懺悔都有虛偽的成份,何況我們這些根本不理解神聖價值為何物的人呢?」
我寫了這本書,並決定公諸於世,自然認為它有獨特的價值。否則的話,或乾脆不寫,或親手燒掉。我做不了卡夫卡式的作家。他曾在病中囑託一位最了解他的作品的價值的朋友燒掉其手稿。我不懷疑卡夫卡的真誠,但我認為這僅僅是意識層次的真誠。他的潛意識知道他的朋友不會毀掉那些手稿,因為他的朋友知道這些手稿的寶貴價值。如果卡夫卡真想把自己的作品付諸一炬,何不親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