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引領時代的青年,最後人生竟然是這樣,我看到時很難過,這就是自覺青年的人生悲歌、他就這樣……最難過的是,我之前竟然都不知道這樣的事……」
主張摧毀「共產暴政」的一群青年,為何最終淪為所謂「叛國」之人?27日國史館進行《統中會案史料彙編》新書發表會,即揭密1969年響應國民黨「青年自覺運動」的青年,在精神體力雙重崩潰下進行自白、證物證據力不足,其「主犯」卻依然遭蔣介石批簽死刑的悲歌──談起所謂「主犯」許席圖,東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陳進金便感慨萬分,一個引領時代的青年,最後人生竟是這樣。
「再送回來調查,對於你們將更不利」情治人員強硬要脅 愛國青年組織宗旨憑空冒出一條「推翻國民政府」
談起白色恐怖案件,國史館修纂處助修林本原指出,當時很多案件不是「紅帽子」的共產黨案件、就是「白帽子」的台獨案,然而在「統中會案」被控叛亂的統中會,其成員大多有參加「中國青年自覺活動推行會」這般標榜「愛國運動」、「道德重建」之社會服務組織,統中會宗旨甚至是「反對共產暴政,反對台灣獨立」。
一個與國民黨政府口號一致的團體,為何淪為叛亂組織?警總起訴書裡就多了關鍵的一行:「實行統一主義,摧毀共產暴政,反對台灣獨立,『推翻國民政府』統一中華。」據起訴書控訴,統中會指示所謂「虎風戰鬥團」籌畫之鬼湖探險,係建立武裝根據地之準備,警總亦控訴統中會調查官員貪污腐化資料、蒐集情報、達成顛覆政府,旗下有8個組織部門、7個戰鬥團,然而,實情真是如此嗎?
梳理史料後林本原指出,統中會案起於高雄市警局所謂「七一一專案」,因當局對青年運動起疑,因此情治單位佈線將一些參與活動者策動去自首、供稱戰鬥團編制推翻政府之用,並提到青年領導許席圖欲推翻所謂「國民政府」、蒐集軍隊番號駐地、雷達站、火藥庫、甚至想購買槍枝,對統中會的清算就開始了。
情治單位判定統中會為叛亂組織的基礎根據在於「推翻國民政府」一語,然而林本原表示,組織章程早已被許席圖燒毀,現存章程係許席圖被捕後自白書附錄的追記內容,中間經過非常多塗改字跡,極可能是當局施壓下加以修改、有意使其變成叛亂組織。
本案以筆錄與自白書為判刑依據、擴大偵辦基礎,然而本案主要被告都表示自白不是出於自己意願──被告周順吉說,自己連續2日3夜遭受輪流疲勞訊問,辦案人員威脅、誘騙,寫了自白書,也威脅他必須照白白書內容回答,不准翻供:「翻供那手續辦不成,也免想回家,到時候送回警察局就不客氣了」呂建興則說,他不承認宗旨有「推翻國民政府」一語,卻遭辦案人員猛揍腳踢、不眠不休審訊,精神陷入崩潰,辦案人員威脅:「要照著自白書及筆錄回答,否則再送回來調查,對於你們將更不利。」至於劉秀明,被迫依同案被告郭長江、郭天佑自白照寫,辦案人員把「剷除貪污腐化」加料為「剷除貪污腐化之國民政府」、誘騙「只是手續,作好交代,就可回去」。
「既係主犯,不得停審,應判處死刑」所謂「主犯」遭刑求到精神病 蔣介石批簽卻這樣寫
高壓訊問下,所謂「主犯」許席圖早已精神崩潰,然而林本原也從檔案看見,就算公設辯護人主張被告自白係在精神體力雙重崩潰下做出、證物證據力不足、甚至要求同案被告互相對質,軍法處卻拒絕其他被告與許席圖對質的請求,主張是許席圖不想抗辯,這讓公設辯護人也很難理解:許席圖早已精神失常,要怎麼提抗辯?
國防部覆判庭認為,雖然郭長江跟郭天佑的自白書有推翻國民政府記載,但與統中會相關之「中國統一事業基金會」章程並無顛覆政府字樣,審理過程也未調查戰鬥團活動情形如何建立武裝基地,要求送回警總更審一次,然而當時警總答覆是,統中會以中國統一事業基金會「掩護」,章程不同是記錯、不影響叛亂事實認定,覆判時全部被告就變成刑期加重,多遭判無期徒刑。
因此,儘管周順吉當時陳情說自己並無吸收高全益等人、不曾看過繪製地圖,呂建興主張「虎頭埤講習會」各項計畫係由他人策劃、並無講解題目,莊信南主張所謂「鬼湖根據地」本來是個探險露營活動、後來忙於生計無暇策劃,這些喊冤在法院眼中都成了「卸責脫罪」之藉口,未採納為證據。
至於被控「主犯」的許席圖,儘管軍法聲請書狀指出許席圖為「愛國青年」,曾有推動貧民救濟與社會服務等表現、並無武力推翻政府意圖與動機,甚至許席圖當時已被刑求到發瘋,時任總統蔣介石仍批示:「許席圖主犯不論其是否精神分裂症,既係主犯,不得停審,應判處死刑,餘照甲案辦理。」
林本原指出,從檔案清晰可見,許席圖第一次口供強調自己沒有要組織戰鬥團的想法,但在第二次訊問筆錄就寫許席圖有說「社會風氣敗壞,希望改造國家、剷除貪污腐化的國民黨及政府」等語──為何兩次口供落差如此之大,林本原認為與「七一一專案」第3次會議有關,有線民偽裝自首到案協助後指稱許席圖很狡猾、不會坦白供出,這也是很多受難者前輩說有被毒打的關鍵。
林本原說,許席圖發病後,審判組認為許席圖僅是「精神耗弱」、不符《刑事訴訟法》停審原因,軍法處也常發函醫院問許席圖狀況是否好轉,直到1977年許席圖才被送往玉里養護所,到今天都還在玉里。對此,國史館館長陳儀深便於發表會拋出問題:蔣介石既然批了「不能停審,要判死刑」,那為什麼後來沒執行死刑?是誰這麼好膽、沒照老蔣意思?
許席圖遭批示「應處死刑後」於審判消失 1992年高院終審平反統中會:24人每月會費10元,何能建立軍事基地?
許席圖遭認定精神疾病以後的這段空白,東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陳進金補上了。陳進金回憶,自己當初訪談統中會案同案被告時,對方斬釘截鐵說許席圖在2015年就已過世,這段口述訪談當初提交國家人權博物館時雖被質疑有問題,陳進金當時覺得前輩說的話應該沒問題──孰料,陳進金後來終於發現真相了,原來是那位前輩曾經想去玉里探視許席圖,院方卻說「他不在了」、被解讀成過世了,後來發現只是轉院區。
陳進金表示,統中會其實要從「自覺會」談起,起於1963年狄仁華投書《中央日報》之〈人情味與公德心〉一文,當時此文在學生間引起極大震撼與迴響,喊出「我們不能向歷史交白卷」口號、讓所謂「青年自覺運動」迅速擴展至全國大專及高中職,在自覺會第二屆幹部就可見許多成員到之後還活躍,包括現任駐日大使謝長廷、歷史學者黃寬重、也包括許席圖。
談起許席圖,陳進金說,許從第3屆擔任秘書長後就非常活躍,但隨後因政大學業未能完成遭退學去當兵,暫告終點。據歷史學者黃寬重回憶,許席圖很會演講、學生們都深受感動,黃寬重甚至盛讚許席圖能說善道又能寫、字又漂亮、講話有魅力,當時增加許多會員。
這樣亮眼的青年,國民黨所屬的救國團當然不斷試圖吸收,然而許席圖不願加入國民黨,就與一樣不願加入國民黨、兵役只剩5個多月還被調澎糊的劉秀明在澎湖見面了,統中會也因此產生──然而,包含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第六組之「七一一專案」也盯上統中會,不同單位都有線人在內,在開案短短一個月左右後的1969年2月10日就發動逮捕。
陳進金說,當時統中會既非台獨案也非匪諜案,唯一判刑可能就是許席圖在台北市警局筆錄追記宗旨提到的「推翻國民政府」,問題是:「行憲後就沒有『國民政府』了,一群人推翻一個不存在的政府要被判無期徒刑?甚至精神分裂還要被判死刑?」
至於為何許席圖最終沒遭判死,陳進金在檔案看到的過程是,1969年4月7日情治單位報告就提到許席圖已發病、遭捕不到2個月就出現症狀,當年8月份開庭時許母曾在陳情書要求停審、1970年4月23日警總同意許席圖送台灣省立療養院(今北市聯醫松德院區)檢查,原先警總認為許席圖只是精神耗弱,幸好院長認定真是精神分裂症,因此7月27日裁定停審,而在1971年8月9日蔣介石核覆意見囑咐:許席圖應處死刑。
當時文書係從警總傳到國防部、再到總統府,總統批示後循原路遞回,然而對蔣介石「應處死刑」批示,從檔案可見1972年4月20日國防部軍法局函總統府第二局關於周順吉等案處置、沒有提到許席圖部份,24日再確認一次周順吉等人處置,一樣沒有許席圖的部份──為何許席圖的判決會從此消失,陳進金認為,主要仍是當時療養院院長對許席圖精神分裂症之判斷。
關於許席圖的記錄再次出現,就是1987年6月,這時已快解嚴,警總至1988年11月間7次函詢玉里療養所、問許席圖是否已痊癒,最後,高等法院也在1992年對許席圖進行最終審,判決本件免訴。
儘管「七一一專案」掌握情資繪聲繪影,說統中會已在新竹掌握一支政府軍、澎湖兩艘船跟刀槍武器、還在香港跟馬來西亞展開活動,1992年高等法院判決已說得很清楚──統中會會員僅24人、每人每月支出會費10元,無力購買槍枝極為明顯,何能建立軍事基地?
「這麼簡單的道理,幾個前輩(呂建興、劉秀明、周順吉等)當年卻被判無期徒刑,要不是老蔣過世,他們也出不來……」陳進金說。
後來的許席圖變得如何,陳進金曾去玉里療養院探訪,醫師說許席圖是「很精神病的精神病患」,雖四肢健全、尚能識字,言語已經出現問題,更後來的樂醫師受訪時說,許席圖是典型精神妄想症,從1977年就不斷退化、只會一直抽菸,2019年退化得更嚴重,早期尚可跟其他病患一起逛夜市,現在已經不行了。
確實,醫師所言就是陳進金後來真實見到的許席圖:「去年我去探望他,他身體狀況不錯,但真的無法對話……我就只能問他,吃飽沒,他只會一直看著你……」一個曾經引領時代的青年人生最後竟是如此,陳進金坦言,看到這狀況很難過,這就是自覺青年的人生悲歌,最難過的是自己在此之前竟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真正被毀掉的,是許席圖」同案難友嘆一代青年領袖晚年光景
談起整個統中會案,受難者劉秀明嘆,蔣氏政權來台灣就沒有「國民政府」了,怎麼會指控一群毛頭小子要推翻不存在的「國民政府」?劉秀明也保證原始章程絕對沒有「推翻國民政府」一語,畢竟他就是原始發起人──當年在澎湖馬公高中,劉秀明曾與6、7個學生一起開座談會談自覺會,當時學校教官還很高興、邀劉秀明與許席圖一起繼續輔導學生,怎知,這段就被認為成立統中會、欲「推翻國民政府」的起點。
「你想想,以前高中生是救國團輔導下來的,竟然能把他們從忠黨愛國變成推翻國民政府?蔣介石知道會受不了吧?這種教育很可笑,6個月就被我跟許席圖兩個人改變?他們是很純潔的青年,當然可能對政府有一些不滿,但推翻政府是不可能的事。」劉秀明說。
而在呂昱(即受難者呂建興,後改名)看來,統中會案很明確是個「政治案件」,審判一群青年的並不是軍事法庭法官,而是「黨政軍特」──雖然許席圖在審判過程裡就「消失」了,後續審理卻依然用許席圖的證詞、口供來判同案被告無期徒刑,甚至許席圖早已在被捕後2個月患上精神分裂症、法庭卻用許席圖的自白書陳述內容作為同案被告判決依據,唯一補證就是呂昱等人自白書,而這些自白也是在嚴刑逼供下產出的。
呂昱記得過去劉秀明曾說,統中會成員們被抓的隔天,許席圖的姐姐就衝去找劉秀明,劉秀明只問「遺像背後有沒有動到」、請姐姐趕快把裡面東西拿出來、不要看、燒掉,那就是所謂「組織章程」,應該就是被許席圖的姐姐燒掉的──章程原物已燒掉,又用一個追記的組織章程作為證物,甚至用一個當時呂昱一群人都不懂的歷史名詞「國民政府」、指控他們要推翻「國民政府」、作為判決依據。
「從法律看他,你永遠抓不到邊,因為我們反救國團就反蔣經國,我們該死。」呂昱如此沉重說。
不幸中的大幸,是呂昱、劉秀明、周順吉等人雖遭判無期徒刑,因蔣介石過世遭減刑改判15年出獄,對此,呂昱感嘆:「我們就15年青春被奪走,現在還可以在這活蹦亂跳、亂講一通──真正被毀掉的,是許席圖。」
呂昱記得,他出獄後本來要去玉里探望許席圖,卻聽到院方說許「走了」,他心想就是人沒了、認為他「走了」、很是惋惜。怎知2019年去東華大學聽演講,陳進金當面很確定說「他還在」、傳一張許席圖現況照片,呂昱馬上計畫再去看許席圖──只是跟許席圖見面時,他已完全認不得任何人,只記得帶他出來的人。
關於許席圖現況,就讀東吳大學人權研究所的學生吳佩儒發言補充,她是在1990年代後才出生的,許席圖的事對她來說是很遙遠的過去,但轉型正義重要性也往往在一群在社會被隔離、排除的人,她也因研究論文去探訪遭刑求到崩潰、餘生在療養院度過的許席圖。
許席圖從1969年2月失去自由開始就一路到現在,吳佩儒於2020年12月份曾赴療養院探視,雖然工作人員向許席圖介紹「這是吳小姐」、許席圖也向年輕人點個頭,之後就很緊張、突然拉開紗門衝回去──吳佩儒與許席圖的見面就到此為止,曾經能言善道、鼓舞多少年輕人的一代青年領袖,現在面對生人只有懼怕。
儘管高等法院在1992年給了許席圖「免訴」判決,這並不是所謂「遲來的正義」,許席圖的人生早已被摧毀,甚至近乎畫上休止符、餘生都要在療養院度過。主張「摧毀共產暴政」卻遭刑求逼瘋,一代青年領袖的命運,確實,稍具同理心者聽了都會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