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胡思亂想著。兩個小時一晃而過,赫塔.米勒離開舞臺,我迎上去擁抱,她劈頭問你聽懂了嗎?我一臉茫然。接著,她簽名售書,大約有兩三百讀者排起長龍,可見這位小個子反共作家在德國首屈一指的號召力。
我買了書,退到旮旯耐心等候。大約10點鐘,我和翻譯跟赫塔和哈瑞夫婦,還有來自羅馬尼亞的女記者葛瑞娜,由柏林文學節主席烏里.施萊博叫車帶路,一塊去康德大街上有50年歷史的巴黎酒吧。我們圍坐喝酒聊天,赫塔又問你聽懂了嗎?
我說我聽懂了書名,想起香港——也是一粒被英國和西方世界拋棄的蘋果籽。但是在這粒蘋果籽內,人們在聚集、抱團、反抗,在爭取「真普選」。他們的一位運動領袖,叫黃之鋒,英中移交主權的1997年生的,今年17歲。
赫塔大為驚嘆,連聲追問這孩子怎麽樣?我說特別早熟,表達能力超棒。烏里說我看見你在《圖片報》上的聲援,你希望西方國家首腦公開表態。你會失望的。英國、法國、德國和美國都是中國的生意伙伴。
我說你呢?
他說我,還有赫塔,當然是共產黨的敵人,哪怕他們很有錢,還是他們的敵人。
我說柏林文學節可以邀請黃之鋒作為最小的嘉賓。據說他的英文演講非常有感染力。
烏里說好啊,如果基金會同意,也許可策划一個香港雨傘運動的主題。
赫塔說那還得等好長時間。我們現在能做什麼呢?
我說對啊,1989年中國民運,西方各國首腦都表態支持,血案發生後,經濟制裁進行了兩到三年,而現在香港佔中這麼久,也沒一個首腦吱一聲。
心情沉重,我們喝了一會兒悶酒。戶外下起雨來。柏林的深秋寒氣襲人。我搖搖晃晃站起,去墻角拿來一把傘,啪嗒撐開,居然大如穹頂。於是我和赫塔、烏里、參加過羅馬尼亞臉書革命的記者葛瑞娜一塊聚到傘下,伸出中指,用漢語、德語、羅馬尼亞語,交替對北京的獨裁者喊「滾蛋」。
赫塔和烏里都說,仿佛回到25年前,柏林牆倒塌的那晚,大夥兒也伸出中指,對東德共產黨有節奏地喊「滾蛋滾蛋」。
哈瑞先後替我們拍了許多張。我回到家選了其中之一,發到臉書和推特上,葛瑞娜和烏里不僅幹了和我同樣的事,而且找媒體發表了,所以這張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等四人比中指的照片不脛而走,在東西方轉載了數千次。可是西方各國首腦中,依舊只有德國總統高克高調聲援香港,在接見中國總理李克強前夕,高克將雨傘革命與推倒柏林牆前夜的萊比錫民眾示威相提並論。
三年又過去了。這張中指照還掛在我、赫塔和烏里的家中,可人類前景如此黯淡,美國資深政客班農甚至說,眼下與希特勒崛起的1930年相仿佛。中國和朝鮮,兩個唇齒相依的獨裁帝國都擁有了核武器。6到7月,中國政府用電視直播方式,當著全人類謀殺了《零八憲章》起草者,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并一如既往軟禁劉霞;接著,外交部發言人陸慷稱「《中英聯合聲明》作為一個歷史文件,不具有任何現實意義,對中國中央政府對香港特區的管理也不具備任何約束力。英方對回歸後的香港沒有主權,沒有治權,也沒有監督權。」
再接著,被共產黨滲透、控制的香港司法當局,不顧民意反對,起訴了十幾位雨傘革命領袖,史稱雙學三子的黃之鋒、周永康、羅冠聰先期鋃鐺入獄,成為香港百年近代史以來,第一批政治犯。《紐約時報》發表專欄文章,呼籲挪威授予他們諾貝爾和平獎,1989學運領袖王丹起而響應,并致信與我。可當今世界,誰能譴責并制約危機四伏卻不斷崛起的怪獸中國?美國還是歐洲?小如蘋果籽的香港和它的第一批政治犯真那麽重要?
是的,很重要,如果他們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將是挪威的無上榮耀。如果耶穌復活是真的,我也真的看見了殉道者劉曉波的靈魂在這三個年輕人身上復活。
他們是我們的未來:如果這個價值淪落的混亂世界有未來的話。(2017年10月3日於柏林)
*作者為中國流亡作家。(原標題為:我的祖國是一粒蘋果籽——爲雨傘革命三周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