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亞洲爆發金融危機、雅加達爆發辱華風暴,喚起爪哇島上幾乎已同化的華人之中國認同;而人民幣在金融風暴中堅挺,也成為中國力量重回東協的先聲。
與此同時,馬來西亞高層分裂引發「烈火莫熄」運動,至今抗議餘燼未熄。在爭取民主的抗爭中,馬來西亞的各族青年攜手反對長期執政的巫統(UMNO),形塑了新一代公民的國家認同。
追憶故鄉,尋傷痛自療之道
李永平沒有參與馬來西亞的國族建構,但對台灣的本土化與民主化卻不陌生。當黨國神話在台灣逐漸崩解,追憶故鄉變成為他寫作的出路,但追憶不是單純的記憶重現。「月河三部曲」以婆羅洲為主場景,書寫了亞洲內在的傷痛與自我療癒之道。其中第一部曲《雨雪霏霏》,書名出於詩經,作者以雪地中的凝視感受,來看待赤道故鄉發生的過往。
如同印、馬、台灣,國族建構是許多新興國家的進行式,但地域認同的覺醒與跨國串聯也同時在發育。婆羅洲與馬來半島的相屬,台灣與對岸的關係,都還有待界定。不只李永平在探索中不斷轉向,整個亞洲仍在持續轉變中。
若對照英語文學現今的地景,就會發現用英語寫作者的出身,甚至種族、膚色都不盡相同。而出身英倫三島或美加的作家,絕不會自認文化上享有優越的宗主權。古典文本是跨域共享的,創作則必須各憑本領,但兩岸對此有深切體悟的創作卻不多。
李永平無疑是寫作的苦行者,但其一生也有浪子「tshit-thô」的快意。他在創作的繞道與曲折,看似揹柴入山卻又空手而回,其實已是「見山又是山」。他把包袱沉重的文學同行丟在身後,自己卻來去自如。在臨近人生終點時,寫起了最通俗的文類——武俠。他未完成的遺作《新俠女圖》,是一生追尋女性謬思的幻化,豈能只看做對古典中文的回歸?
創作源於理解自己與他者
做為小說家,李永平不宣揚主義,他反西方,毋寧說是反對西方的偽善及其扈從。他的作品有著台灣統獨雙方最缺少的凝視與釋然。他比台灣鄉土文學知名作家陳映真更寫實,比印裔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V. S. Naipaul)更有溫度。李永平是亞洲的喬伊思(James Joyce ,愛爾蘭作家、詩人)或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德國哲學家、作家),台灣何其有幸成為他一生寫作與最後埋骨之處。
在《大河的盡頭》中,博學的白人老者對少年主角永與他荷蘭姑姑說:「生命的源頭,就是石頭、交媾與死亡。」但少年心底並不同意這種西方式虛無。回溯李永平一生創作的長河,其源頭也不是原鄉與祖國,而是亞洲人理解自己與他者的開端。
*作者為專欄作家,本文原刊《新新聞》1596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