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規矩
嚴守規矩最無趣,完全放蕩不管規矩也很難有多大意思;我們通常會比較感興趣的,是「變化」:本來規矩的突然不規矩了,本來放蕩的突然嚴肅了,怎麼回事?這是一種刺激。然後我們進一步瞭解其所以然,感通那「變化的理由」:啊,原來她的身體也是誠實的嘛;啊,他也還是有些自尊心與上進心的嘛──我們在這些變化和理由中找到愉悅和認同,達成一種理想:人就應該要能出入於規矩和不規矩之間,該怎樣的時候就怎樣,而這個「該」也要由我們自己來判定,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具體落實到寫文章和詩詞歌賦上,就是在整齊中偶爾來點不整齊,文言中偶爾來一兩句白話,白話中偶爾來一兩句文言。舉例:
彼黍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這是《詩‧王風‧黍離》。知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兩句的人很多,讀過原詩的人比較少,能背的就更少。先從字數來看,其他地方都是一般的四言詩,就這兩句變成散文,特別突出,我們就容易感到:這裡是他的真心話了,所以突破了格式,噴薄而出。
再從文意上來看,此詩的畫面是:詩人看到田裡農作物都稀稀落落、晃晃蔫蔫的,大約聯想到了周王室實在是不行,以後也很難有什麼希望,難過了。懂他的人知道他的思考格局,不懂他的人就說你求個什麼呢?沒寫出來的或許是:人生嘛,得過且過也就是了。最後兩句,傳統的解釋是說他在怨嘆把國事搞成這樣的小人,我覺得我們倒可以來個更寬泛的解釋:「這都是些什麼人啊!」不只幹王公貴族,而是幹及全人類。詩人和國事是個反差,「知我者」和「不知我者」是個反差,最後這些矛盾在對蒼天的怨嘆中得到昇華。
這還沒完。後世的士大夫,以這兩句詩來勉勵自己心繫家國天下,又或者是在失意中找些寬慰,這種正格的解讀與傳述,傳了兩千年,也老套了。到2000年,馮小剛電影《天下無賊》,讓葛優飾演的賊老大「黎叔」在火車上一本正經、高屋建甑地吟出這兩句,接在「二十一世紀什麼最貴?人才!」這些官派十足的企管金句後面,這又是好幾重的反差──讓這樣一個賊子,用這樣的文句來裝逼(在本世紀網路上愈來愈流行的土話,近年更衍生出了可以量化的名詞「逼格」),一方面可以諷刺這社會已亂得不成話,一方面又能表示盜賊也有文化追求,只不過他一個帶幾名不成材徒弟的江湖小盜,難比廟堂上的竊國大盜而已。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兩句,在原文的形式之中,是「規矩中的不規矩」;而到了《天下無賊》的語境裡,則變成了「不規矩中的規矩」。要說「盜亦有道」也可以,但我們這裡不要作太多的闡釋,我們且回到初見的第一反應,就是反差帶來的刺激與趣味。把握這種刺激與趣味,我們寫文章,就比較容易抓到興奮點,掌握所謂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