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的處理方式較為溫和,不管是對那些寫信叮囑她「不要交朋友」的男生,還是對酒後塞信給她的男生,她都彬彬有禮,既保持一定距離,又從不讓人難堪,除了一個叫作朱雯的男生。他總是說她「太迷人了」,又寫了一篇〈楊朱合傳〉,登在校內一張小報上。楊絳覺得他有些過分了,大學四年都沒理睬過他。
眾男生對著這樣莊重自持的「洋囡囡」,心欲親近而不得,這時候,一個愣頭青對他們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楊絳聽了後哭笑不得,回應說:「我從十三歲到十七歲的四年間,沒見過他一面半面。我已經從一個小鬼長成大人,他認識我什麼啊。」
此君正是費孝通,後來的著名社會學家,著有《江村經濟》等書。他和楊絳自幼相識,楊絳在振華女中讀書時,費母和王季玉校長很熟,怕兒子去了別的學校受人欺負,便讓他讀了女中。
費孝通和楊絳兩人年齡相仿,在振華都算小的。起初他們還常在一起玩,可後來楊絳覺得他呆頭呆腦的,很多女生會玩的遊戲他都不會,就不再找他玩了。費孝通腦子活,算術特別好,老師教四則運算題時,楊絳做不出來,老師就讓費孝通解答。對比之下,楊絳不禁對這個小鬼有了隱隱的敵意。
有一次,老師教土風舞,費孝通和楊絳排在後面,他不肯跳,楊絳就笑他:「我們都是女生,你來幹什麼?」還有一次,她特意在沙地上給他畫了一個胖嘟嘟,嘴巴老閉不攏的醜像,畫好後故意問他:「這是誰呀?」費孝通知道畫的是他,憨笑著沒有回答。
費孝通在振華只念了一年就轉學了,後來兩人都跳了一級,在東吳相遇時竟又成了同班同學,兩人的關係還不錯。有一次同班很多同學一起出遊,其中就有費孝通,大家都留下美好的回憶。多年以後,楊絳仍然記得這次出遊的場景:「一次,大家搖船到青陽地看櫻花,天微雨,抬頭是櫻花,空中是飛花,地下是落花,很美。」
費孝通思想活躍,也愛讀書,在讀書方面稱得上是楊絳的「益友」。楊絳在東吳時,費孝通介紹了不少新書給她看,比如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佛洛伊德的心理學著作、房龍(Hendrik Willem Van Loon)的《我們生活的世界》等。
他和楊絳頗有緣分,從振華、東吳到清華都做過同學,在他心目中,可能早將這位幼時好友當成「意中女友」。晚年他在思想改造運動的交代材料上寫:「我向上爬,是因為女朋友看不起我。」還曾在報紙上發表過一篇文章,稱楊絳是他的初戀。
楊絳看到報紙後辯解說:「費的初戀不是我的初戀。」
為什麼對同樣的一段關係,兩個人的看法會完全不一樣?可能是因為他們之間一直以朋友相處,費孝通又從未向楊絳表白過。在他看來,他和楊絳從小一起長大,關係也挺融洽的,不用挑明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而在楊絳看來,這完全是他一廂情願,既然都沒有示過好,她又如何開口拒絕?
那個年代的人太過含蓄,卞之琳和張充和之間也鬧過這樣的誤會。詩人卞之琳苦戀才女張充和,幾乎成了當時文學圈內公開的祕密。多年後,張充和跟朋友兼學生蘇煒談到這段「苦戀」時說:「這完全是一個無中生有的故事,說苦戀都有點勉強。我完全沒有和他戀過,所以談不上苦與不苦。」卞之琳精心寫給她的那些信,可能有上百封,她看過就丟了,從來沒有回過。她以為這樣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可卞之琳還是堅持不懈地給她寫信。當蘇煒問道:「你為什麼不跟他說清楚呢?」張充和回答說:「他從來沒有說請客,我怎麼能說不來?」
這兩段故事中,當事人表白和拒絕的方式都太過委婉,以至流傳成了美麗的誤會。
費孝通對楊絳這位「意中女友」始終有份朋友般的情誼,他晚年出了新作,常送給楊絳「指正」,還不時讓女兒給她送些小玩意。錢鍾書去世後,他曾上門拜訪這位舊日好友。楊絳送他下樓時,一語雙關地說:「樓梯不好走,你以後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她始終堅持把他當成普通朋友。
*作者為「ONE‧一個」網站、「豆瓣網」人氣作者,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潛行於百年時光中的文學家楊絳》(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