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忠於歷史,回到1990年2月的北京現場。
我必須忠於事實,記述2016年5月的台北所見。
竹節海棠與「反映現實」
1990年二月,北京街頭一片冷肅,陰風迎面而來,天空彷彿還飄盪著前一年六月的陰霾。走進三里河南沙溝6棟2門6號3樓的客廳,茶几上一盆水仙,窗台上兩盆竹節海棠;那天是大年初六。——後來我常想起那兩盆海棠:左邊那盆高拔,右邊那盆矮小,頗似錢鍾書與楊絳站在一起的樣子。
錢鍾書在那裡生活了十七年(後四年在醫院度過),楊絳則長達四十年。那個客廳也是他們的書房,兩人各據一桌,留下許多讓人敬佩、感動的文字。尤其是楊絳,七十歲後出版的小說《倒影集》、《洗澡》及散文《幹校六記》、《將飲茶》,大多是在那書房裡的小書桌完成的(並都在香港首版)。1998年12月錢鍾書去世後,她才開始使用錢先生的大書桌。那時她已年近九十,自稱開始「打掃現場」;除了整理錢鍾書的筆記遺稿,並完成《我們仨》等三本晚年力作及譯作《裴多》,毅力之強韌委實讓人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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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年前走進那個客廳時,我的身分之一是《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1988年台灣開放報禁後,報紙競爭更為激烈,而返鄉探親者不絕於途,「大陸熱」潮高漲,報社董事長余紀忠先生指示需「反映現實」,囑我多向大陸名家約稿,我乃請香港「三聯書店」總編輯董秀玉介紹,打電話聯絡邀稿事宜。然而,錢鍾書、楊絳、冰心那個等級的名家,不宜貿然打電話約稿,正計畫著八九年春忙完文學獎頒獎事宜後,抽空去北京登門拜訪。未料突然來了舉世震驚的六四,「人間」副刊湧進不計其數的血淚稿件,必須一一審理,擇要發表;其中包括艾青長子艾端午(筆名艾子)中秋節前夕自巴黎寄來的長詩〈太陽會回來的〉。—那也是「反映現實」,我的首次大陸行只得暫停。
看儺戲與送家書
1990年終於成行,則要從我的老友林懷民說起。我們十幾歲認識時都在寫小說,二十多歲時他轉身創辦「雲門舞集」,1988年秋宣布暫停;之後即到處雲遊參訪,為再出發汲取養分。在紐約,他結識了八九年夏天赴美的作曲家瞿小松(1952—)。瞿是貴陽人, 1983年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與葉小綱、郭文景、譚盾並列該校「四大才子」。文革期間,他曾下放貴州山區務農,聽了各地少數民族的音樂,也看了他們在春節期間演出的儺戲盛況。懷民聽了甚為神往,相約以後合作,也興起1990年春節與蔣勳同去貴州威寧觀賞彝族儺戲「撮泰吉」。我得知消息,遂趁春節假期與他們同去開眼界,順便為「人間」副刊製作「貴州文化專輯」,再去北京拜訪知名作家。1月26日除夕在貴陽的「貴州大飯店」吃年夜飯,整個餐廳只有我們三個客人。初一見了瞿小松介紹的貴州畫家尹光中,晚上帶我們悄悄找到瞿家,走上又陡又窄又沒有燈的九樓階梯,給憂心的瞿母送去海外遊子的「平安」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