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主任說:「你寫字比掄扳手還費勁,我以為你不會願意再寫。」
段興旺說:「好歹也值二十塊錢,我這輩子從來沒靠寫字掙過錢呢。多寫點吧。」
水生說:「為什麼讓我送過去?」
車間主任說:「因為我不想再管這種屁事了。你那麼喜歡段興旺,那就你去吧。如果申請不下來,段興旺同志,請你躺倒陳水生的辦公室門口,不要再到我這裡來了。」
水生拿著段興旺重寫的申請書走到工會門口,紙上的字跡還是像用扳手掄出來的。宋百成站在辦公桌後面,手裡拿著一支毛筆,筆尖掛著一滴墨汁,笑嘻嘻地看著水生。水生忽然想,自從師傅去世以後,他就再也沒踏進工會一步,再也沒有和宋百成說過一句話。
「你們主任打電話過來,說補助申請的事情委託給你來辦。」宋百成說,「陳水生,申請補助靠兩條,哪兩條你知道嗎?」
水生很討厭宋百成說話的口氣,但不得不順著他問:「哪兩條?」
宋百成說:「第一,申請人得足夠窮、足夠困難;第二,提交人得足夠有口才、足夠有水平。」
水生遞上段興旺的申請,說:「段興旺已經很久沒吃上早飯了。」
「那是節約,不是窮。」宋百成擱下毛筆。水生注意到他的辦公桌上有一張鋪開的報紙,上面寫著巴掌大的楷體字,報紙前面還攤開一本字帖。宋百成說:「段興旺的字實在是太難看了,這種申請書應該直接退回去。」
水生說:「你剛才說只看兩條。」
「開個玩笑的嘛。」 宋百成拍拍水生的肩膀,又往報紙上添了一筆,「我在練歐體字,《九成宮醴泉銘》。」
水生完全看不懂,只知道工會的人都練毛筆字,都練刻圖章。有了這兩條,他們就能繼續幹下去了。
水生出來,段興旺在樓下等,追著問他結果。水生說:「宋百成什麼都沒說,只讓把申請放在他案頭,他會處理。」
段興旺說:「你就一句話都沒說?如果你不說,我為什麼要託你上去呢?」
水生說:「我說了。」
段興旺說:「你說了什麼?」
水生說:「我說,你因為窮,所以沒娶上一個好老婆。你的老婆只想要電視機、電風扇,如果不買就不跟你過夫妻生活。你的老婆貪圖享樂是錯誤的,但這個錯誤不能歸到你頭上,最起碼這個月不能。這個月你不但沒吃上早飯,還欠了很多中飯和晚飯。如果一個男人既沒有夫妻生活也沒有飯吃,他就會死掉。」
段興旺聽到這裡沉吟了一下,說:「你把夫妻生活的事情也在工會裡說了?」
水生說:「你剛才躺在地上自己喊出來的。」
段興旺摸摸頭說:「這個事情說出來好像不太好啊。」
水生說:「豁出去了。」
段興旺說:「嗯,豁出去了!」
過了一個星期,工會打了個電話給段興旺,讓他去拿錢,三十塊。段興旺樂瘋了,他掄起扳手在鐵管上敲了二十多下,全車間的人都聽到了,跑過來問情況。段興旺說,陳水生太厲害了,他居然把補助給申請了下來,陳水生是一個人才啊。苯酚車間的工人們都很驚訝,問段興旺:「現在規矩變了嗎,『沒有夫妻生活』,憑這個也能拿補助了?」段興旺說:「大概是的。」苯酚車間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說自己沒有夫妻生活,都要水生去遞申請。水生被他們堵在辦公室裡,費了很多口舌沒說清楚,最後大喊了一聲:
「領避孕套的時候你們一個都沒少啊!」
*作者為中國作家,現居上海。2007年以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廣受矚目,陸續發表《追隨她的旅程》、《天使墜落在哪裡》、《雲中人》、《花街往事》等。本文選自作者台灣出版最新小說《慈悲》(東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