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會怎樣?有天堂或地獄嗎?我煩憂的不是這種形而上的問題,而是害怕自己沒有活著的快感,沒有活過的記憶,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因為這個緣故,我當時很嚮往海洋學者。
我很嚮往那種不問現實利益,單純只為學問而甘冒生命危險的生存方式。若是那樣活著,我便能真切感受自己在這個世上活過。
就這點來說,我當時害怕的或許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無法照自己的意思過活,死板乏味的人生吧。
但我沒有具體的人生願景,例如想做什麼事、想成為怎樣的人,或過怎樣的生活。反倒沒有目標願景才可怕,生怕自己不知道要做什麼,就被川流吞噬似的虛度一生而後死去,這樣好嗎?
然而,人生是很諷刺的。
為了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我選擇的道路竟是一種自殺。
以前我談過很多關於我母親的事,實在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她,總之就是非常勤奮,現實到不能再現實的現實主義者。什麼藝術啦哲學啦文學啦,她完全不承認這類東西有價值。對她而言,那只是浪費人生。
按我媽的想法,我未來的出路就是念完理工大學,然後去大公司上班,除此之外別無可能。在我家,她的決定絕不可違抗。所以我進明治大學理工學院時,也只想普普通通地大學畢業,去當個正經的上班族。
換言之,我被我媽的想法束縛了。
我很清楚母親為了供我上大學吃了多少苦、如何設法到處籌錢,也知道哥哥為了幫助我,犧牲了自己深造的機會,因此除了母親的想法,我沒想過還有其他選項。
不過如今想想,這或許就是我那麼怕死的原因。
正因被五花大綁,對自己的人生沒有選擇的餘地,才無法領略活著的真切感受吧。
只是畢業後,對於奔向眼前已經鋪好軌道的未來,我感受不到魅力。
我大四那年是一九七○年。大學時代適逢六、七○年代的安保抗爭,學生運動風起雲湧。那時學校被封鎖,幾乎都在停課,我也幾乎沒去大學,常窩在新宿一帶的爵士咖啡館。
爵士咖啡館裡聊的話題是當時風行的存在主義,沙特和西蒙.波娃,還有柯林.威爾遜也很受歡迎。我記得我包包裡放的是《次郎物語》,難為情到不敢拿出來。
對理工學院機械系的學生而言,那是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但也因為莫名其妙,反而引人嚮往。
爵士咖啡館裡也聚集了很多當時的人氣劇團「狀況劇場」或「天井棧敷」的演員。這些人熱情澎湃,喝了酒就開始針對戲劇理論進行論戰,一言不合還會打起來。
文化圈的工作通常賺不了幾個錢,他們卻如此拚命地投入表演藝術,這看在我眼裡相當新鮮。
當時只知道下町的我,看過的大人都是守著戰後的價值觀,庸庸碌碌只為了掙一口飯吃。而在那裡,我看到了擺脫這種狀況再上層樓的另一個世界,有種令人目眩神迷的文化感。於是「理工大學畢業後去大公司上班就是人生的成功之道」這套母親從戰後就一直灌輸我的價值觀,在我混爵士咖啡館之後,忽然覺得很落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