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在天堂也會苦笑
開始留意黑澤明,坦白說是我去了歐洲影展之後的事。
對歐美人而言,一說到日本電影就想到黑澤明,歐美記者於是把我和那位巨匠同等看待,紛紛問我:「你對黑澤明的電影有什麼看法?」所以回到日本後,我趕忙把黑澤明的電影找出來看。
只要看過黑澤明的電影,而自己也拍電影的話,就不可能不尊敬他。
電影膠卷一秒有二十四格,不停轉動以產生畫面。
兩小時的電影以一百二十分鐘乘以六十秒再乘以二十四格來算,等於有十七萬兩千八百張畫,像快速翻閱漫畫那樣啪啦啪啦地動起來。
黑澤明電影的恐怖之處在於,從十七萬兩千八百張裡隨便抽出一張,放大沖洗到相紙上都是精彩動人的照片,沒有一張是多餘的。
厲害到令人無言以對。我最近也終於明白他的驚人之處。
他在正式拍攝前彩排了幾十次。聽說演員的位置只是差個十公分,他也會發飆罵人。我想這一定是真的。
黑澤明說我的電影「很乾脆」。
「一般導演會弄得更有氣勢,或把無所謂的地方拍得很冗長,可是你把不行的地方很乾脆地剪掉了。」
被世界級的巨匠這麼說,我也拚命地拍馬屁:「《姿三四郎》剪得很好啊。」黑澤明搖搖頭。「那個部分是別的導演剪的。」
「《天國與地獄》裡社長和傭人兒子對調的點子很棒。」黑澤明大笑。「那個啊,那是副導演的點子。」我真是嚇出一身冷汗。
我和黑澤明在他御殿場的家見面,想告辭時,黑澤明留我:「今晚住我家吧。」
那似乎不是社交辭令。因為我走出大門後,黑澤明特地到陽台上對我說:「真捨不得你走啊。你就留下來過夜嘛。」
有時我會想,要是當時多聊一會兒就好了。
因為那是我和黑澤明的最後一次談話。
媒體總說我是受黑澤明寵愛的。雖然黑澤明也寫過長信給我,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寵愛。只是我不會忘記信裡的這句話:「日本電影的將來就拜託你了。」
所以我在佛壇上香時,不只對父母親說話,也會對黑澤明說話。
「如果你在這世上還有想拍的電影,請用我的身體。你可以附身在我身上拍電影。」我想黑澤明一定會在天堂苦笑:「又在講這種賣乖的話。」
我認為天才也是時代的產物。黑澤明的才華豐沛,若生在別的時代一定也會成就了不起的事業。
儘管如此,若非遇上那個時代,他也不會成為黑澤明。所以尊敬歸尊敬,我從沒想過要以黑澤明為目標。
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那一型的。
以剛才的十七萬兩千八百格膠卷來說,他的電影沒有一格可以剪掉,我的電影則是剪掉一堆也無所謂。
就拿彩排來說,我也總是一次OK。背景若有礙事的電線桿,黑澤明會把它砍掉,天氣惡劣的話,不管別人怎麼說,就算要耗上一個月他也等。我則是不管怎樣都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