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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又天專欄:我所認識的朱學恒

2021-06-1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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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神朱學恆(見圖)18日在直播中表示,因為他嗆名嘴周玉蔻是「惡毒而下流的側翼」,所以周玉蔻就告他妨害名譽。(取自朱學恆Youtube)

宅神朱學恆(見圖)18日在直播中表示,因為他嗆名嘴周玉蔻是「惡毒而下流的側翼」,所以周玉蔻就告他妨害名譽。(取自朱學恆Youtube)

黃金之特約作家時期

1991年,我八歲,第一次讓爸媽帶著逛光華商場買電腦遊戲的時候,發現了《軟體世界》雜誌,然後就開始訂閱。也是那一年,《軟體世界》刊出了一篇介紹現代西方奇幻文學鼻祖《魔戒》的文章,作者叫朱學恒。後來我才知道,那時他年方十七,在師大附中讀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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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世界大多數人知道《魔戒》應該是在2001年Peter Jackson導演的電影版第一部上映前鋪天蓋地的宣傳,少數在之前就知道的,一部份是英語文學專業人士,另一部份,是我們一輩從1980-90年代開始從電腦遊戲接觸英文RPG(角色扮演遊戲)的玩家。在那幾年的《軟體世界》和《電腦玩家》等遊戲雜誌上,我經常在訪談和現身說法裡看到這樣的故事:十來歲的時候在電腦上玩到《創世紀》(Ultima)、《巫術》(Wizardry)和「金盒子系列」(SSI公司一系列以金色包裝盒發售的基於DnD規則製作的RPG)之類滿滿是字、難度又高的RPG入了迷,無論如何都想搞懂它,於是拿出字典一邊玩、一邊查、一邊作筆記硬啃,然後遊戲破關了,大學聯考英文也考到九十幾分,還不過癮,就「玩而優則寫」,開始給遊戲雜誌寫攻略、寫評析,成為雜誌社的特約作家,或幫廠商翻譯說明書,乃至開始從事相關行業。現在我們耳熟能詳的「精靈」(elf)、「獸人」(orc)這些譯名,大都是他們當年「吾輩數人,定則定矣」就這麼流行開來的。

那年頭,個人電腦的普及率還很低,操作也不容易,為工作需要購置電腦的大人,就算玩也頂多玩一些《俄羅斯方塊》之類的小遊戲,不會有精力去研究玩法和數值都比較複雜的RPG;有條件把那些「大作」玩懂的,還真就只有十幾二十歲的學生──再小幾歲像我這樣英文基礎都還沒打的就不行了。從他們的文章,很可以感受到一種「先知先覺」的自豪:通過這種在大人眼光中不務正業的玩樂,我不但把英文學好了,還接觸到尖端的科技潮流,以及人家的文化底蘊,這可是課本裡沒有的,而且正是教育所推崇但填鴨填不出來的「自學」能力。看著他們十分得意地在雜誌上談笑風生,我也九分得意,覺得自己掌握了一種大人、外人很難搞懂的東西。

長大以後,我得知學界管這樣的各種圈子叫「亞文化」,而大約在2000年前後,原本具有貶義的日文「御宅族」到了我們這邊,由於有這群在雜誌上活躍的先驅作為表率,多了「能自學外語」、「能自發檢索」這些光環,於是還多了一些褒義,成為一種既能自嘲、也能互吹的稱呼。朱學恒後來架站叫「朱學恒的阿宅萬事通事務所」,其淵源,就遠在這個電腦遊戲雜誌的「黃金十年」──1996年網路普及之前的《精訊電腦》(1986-1989)、《軟體世界》(1989-2005)、《電腦玩家》(1991-2009)、《新遊戲時代》(1993-2003)。這十年,他十一到二十一歲,正是時間精力最多、最能全心投入興趣愛好的少年時代。

朱學恒在「遊戲雜誌特約作家」這個圈子裡不算最資深,產量和品質也沒到出類拔萃的程度,但他是我看到最早和讀者介紹那些美式RPG背後的文學淵源的。記得那篇《魔戒》文的直接緣由是當年有一款改編遊戲,《軟體世界》給的譯名叫《魔戒之主》(不是「王」),當年朱學恒也是這樣翻。那款遊戲並不成功,尚在盜版時代的台灣好像也沒引進──起碼我是沒在架上看到過。但我畢竟記住了那篇與眾不同的文章和作者。

1987年《精訊電腦雜誌》12期的餐會告示,主講人身份以某遊戲的中文說明書作者來標注,留下了相當有趣的歷史信息。轉引自:銀狐〈我是怎麼走進遊戲這一行的【Part 4】一個字一毛錢的寫稿翻譯生涯〉

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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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受惠於這輩玩家的「開荒」,大約小十歲的我便不用硬啃英文(那時國中一年級才開始上英文課,學到能自己看懂字較多的英文遊戲的程度,大概要高中),也可以早早享受美式RPG和奇幻文學的樂趣,懂了大多數同學都還不怎麼知道的東西,對此很有一種分享小圈子知識的自豪。乃至於,之後每當看到主流媒體對遊戲與奇幻的相關報導,或是教授學者的相關討論時,我幾乎都會辨認出人家講的是外行話,暗笑他無論本行學問有多高,談到這個就是沒我們懂。這種在自己領域裡「高人一等」的意識,雖說每個亞文化圈應該多少都有一些,然而電腦遊戲作為一項新興、前沿的事物,又牽涉到全世界科技發展與大眾文化的潮流,它所能帶給我們的沾沾自喜也就更強。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這種「文化自信」,但至少我是帶著它一路升學升了上去,到大學裡寫作業、寫報告,每有機會就舉一點遊戲界的東西來做例子,一邊給老師開開眼,一邊還公開貼出來說「看看我用遊戲來打入主流做正經學問啦」;在電子競技剛成為熱議話題的時候,我也投稿報刊,想說讓我來講幾句玩家的內行話。這種得意的勁頭,一直持續到這幾年我們同輩也相繼成為老師,而電子遊戲也已因為產業規模(而不是我輩心之所向的文化內涵或純粹趣味)成為主流社會不再忽視的顯學為止。

1993年,《電腦玩家》特約作家林偉甫開了連載《傳說紀元》,是本土作者創作西式奇幻小說之始,它得到了我們非常熱烈的反響,至少我是讀得非常投入。這小說寫了三期就沒寫了,但他1996把它拿去做了一款遊戲《傳說紀元:黑暗之星》,雖未大賣,但評價不低,應也堪稱修成了絕大多數作家皆未達到的正果。大約是受到這部小說的影響,1995年,第三波的《新遊戲時代》舉辦了奇幻文學獎,也出版了朱學恒翻譯的《龍槍編年史》,我不但買了書,還受此獎項激勵,也在電腦上花差不多半年敲下了一本十二萬字的奇幻小說,那年我十二歲。寫得自然是很幼稚,寫完也早就截稿了,但這從此引發了我寫作的志趣。

我小時候讀各種各樣的文學書刊也不少,然而讓我開始認真想當作家的,是這些電腦遊戲、遊戲雜誌、特約作家提供的因緣。對此我一直心存感念,博士畢業以後,也去遊戲媒體觸樂網做了一段時間的編輯,算是成了「第N梯隊」的特約作家還了願。如今憶起這「遊戲雜誌的黃金十年」,最難忘的就是那種大家都還很年輕、也不懂太多生意經,而就這麼在朦朦朧朧裡步步探索的興沖沖的勁頭。你若真去找些那時的雜誌來看,可能會覺得這排版怎麼這麼醜、這文筆怎麼這麼尬、這觀點怎麼這麼嫩,然而你可以感受到一股網路時代以後便愈來愈罕見的人情與興致。希臘神話之追崇「黃金時代」,大概也就是在嚮望這等青蔥的精神勁。

而回到1996年,台灣步入網路時代的時候,年輕的我們也還沒想到要傷感什麼,而是熱烈擁抱了新時代,滿懷期待地想著會不會有誰能搞出一點新東西,讓我們的愛好躍登顯學。我才國一,也就是等著看、等著玩;朱學恒則大學畢業,正當躊躇滿志的時候。我不知道他那時候都想了些什麼,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信,就是用「宅知識」(當時還沒這個叫法)逆襲主流的這股從遊戲雜誌帶出來的興味勁。其他特約作家,或者性情比較普通溫和,或者已有職業,或者在「主流學科」上也有不低的成績(例如有一位葉奇鑫後來做過檢察官,成了當時極少數兼具理工背景、懂得科技語言的法律人,負責過電腦相關法規的修訂),在這「入關」的征途上,便都沒有朱學恒所表現的那麼突出。

白銀之《魔戒》譯者時期

2001年12月21日晚上,台北敦南誠品書店人潮洶湧,很多人領了號碼牌,為的是22日零點開賣的朱學恒新譯本《魔戒》三部曲──在Peter Jackson導演電影版第一部上映前鋪天蓋地的宣傳之下,這場原著小說首賣會也成為當年出版界的盛事。我們一群網友十多個人,伙同朱學恒本人一起領了號碼牌,聊天等待,約好買到書以後去旁邊的雙聖吃宵夜。結果,過了午夜,我們幾人買了書,下到一樓中庭,在等其他人的時候,我們把書拿出來請朱老大簽名;簽了四、五本以後,別人看到,聽說是譯者,也排起隊來。人龍越排越長,朱學恒簽得起勁,叫我們先去雙聖。最後他簽到兩點十幾分才出現,和我們剩下大約十三人繼續聊到三點多,又豪氣地宣告由他買單;我好奇地跟在後面看了一下帳單,差不多一萬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時候雙聖的人均消費額應該是兩百到五百)。那年,我也剛從師大附中畢業,成為大一新生。

此前我就買過1997年萬象版(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突然冒出來的)、1998年聯經版的《魔戒》中譯本,兩者都沒怎麼行銷,賣得不好,且聯經98年版是在大陸找的上一輩譯者,用詞和我這「遊戲世代」習慣的完全兩樣,實在很難啃。及至朱譯本出來,總算有比較順的了──儘管我後來也看過有人批評他的翻譯,還認為98年版相對更好一些,奈何朱學恒是我們這輩,有共同語言,在親和性上遠遠勝出。根據報導,這一版的《魔戒》三部曲賣了二十幾萬套,事先和聯經出版社約好賣超過一萬套要分成的朱學恒,賺進了三千多萬台幣的版稅,一舉成名。

曉得他以往的積累,即知這並非僥倖得來。在之前的一年間,我就參加過他主辦的網聚,聽他講電影開拍的情況以及他的翻譯進度:他認為,趁《魔戒》電影,推出一個新的譯本,是他人生絕不可錯過也是最大的一把,於是和聯經談好以後,就開始每天上一小時健身房然後工作一整天的模式。當時有一個支持使用者自行架站的BBS叫KKCity,上面有一個奇幻文學和遊戲愛好者架設的「奇幻修士會」,我還在上面參加過朱學恒拋出來的關於《魔戒》原著詩歌翻譯的討論。如今這位學長真的成功了,我很是欽佩,也與有榮焉。

有些諷刺但又現實的是:使奇幻文學在台灣以及中文世界真正打開局面的,並不是我們這一小群玩家的功績,而是1997年橫空出世、經由國際大書商的行銷而流行全球的《哈利波特》系列,作者J.K.羅琳似乎沒怎麼玩過電子遊戲;台灣於1998年推出中譯版,譯者彭倩文女士也不是我們圈子的人,所以我讀到她翻出來和我們習慣不一樣的奇幻種族譯名時,還頗有一些牴觸,然後選擇了追英文原版。《魔戒》電影算是緊接著在《哈利波特》電影開拍前接續了熱潮,如此大手筆自然也還是「主流」的老牌大影業、大資本佔大頭,朱學恒也就是搭上了這一班車。雖說我們原先就沒什麼人會妄想靠「自己人」的力量把這一點愛好發揚光大,但看到它經由別人的力量光大了,多少還是會覺得有些吃味、有些沒趣吧。

這時期我也發覺到我並沒有真的很迷奇幻。除卻那種跟一小群核心愛好者分享小眾知識的莫名優越感以後,我也便只是有得看就看、有得玩就玩;聽說有什麼名作出中文版了,我會去買來看看,之後也不至於跟人「傳教」說這有多麼不可不看。2004年,比朱學恒小五歲、比我大三歲、高中時也有啃字典玩遊戲經驗的「灰鷹爵士」譚光磊開始在禮筑外文書店負責奇幻文學專櫃,後來更自立門戶做了版權經紀公司,以及《冰與火之歌》的中譯,乃至反過來將台灣文學推向歐美出版圈,一直做到現在,算是真的把這條路長久深挖下去的同好。然則我對他雖然尊敬,卻也沒怎麼真買過他推薦的作品,畢竟知道有他這麼一號人的時候,已是網路時代了;我也又有了許多別的興趣愛好,包括最具公共性的在BBS上談社會議題、打政治筆戰。想來也是有些抱歉。

大約也是在這樣的趨勢之中,走上人生巔峰的朱學恒,開始往公共領域進發。

青銅之「網路觀察家」時期

得到主流社會的關注後,他先是成立「奇幻文化藝術基金會」辦了幾場活動,2004年又拉起大旗,架站招人將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開放式課程予以中譯,率先做了這應該是學校或企業來做的事,聲名更顯。他於是也成了青年導師一類人物,經常受邀去各級學校演講,講些堅持自己愛好走出一片天的雞湯,以及未來社會需要的是各種跨界素養之類的趨勢學,網站上還能看到不少學生和家長寫信感謝過他。我也聽過一場,印象比較深的,大概是「十年以後,絕大多數產業的形態都要大變,現在學校裡所教的都要過時」這樣一段當時很多雜誌都能看到的「盛世危言」。

這話並不特別,但他說的時候一副信誓旦旦、雄辯滔滔的樣子,我就有些納悶:你是哪來的這麼有把握?會不會只是因為這聽起來夠爽?我也曾經人云亦云地吹過類似的牛,當時感覺自己好像很有力量,但過後反省起來,心裡是發虛的。不知他是否有過這種心虛的感覺。

這個時期,朱學恒漸漸顯露出了能力和見識的侷限:開放課程中譯計畫拉不到贊助,他自己貼錢,然而人氣上不去,做到2006年便停止更新了,現在上去看,還有很多課程處於「翻譯中」和「待認養」狀態,並且這些課件也就是大綱、進度表、作業和少量講義,不是可以直接點開來看的「公開課」影片,我不知道曾為朱學恒此舉稱讚一聲的人中,有多少進這網站看過,又有多少真的下載過一門課件來學習。

朱學恒本人算是成為了公共人物,拿到一張產官學界社交圈的門票了,但他從來不是善於和那些「體面人」交往的性格,此時他的自我認同、自我標榜也仍是「鄉民」和「阿宅」。雖說這兩個不搭軋的群體,若真能搭起橋來,也是功德一樁,但那就需要柔軟的身段和會說好聽話的本領,而這和他的性格是相反的。再論本職學能,他一沒有報個研究所,把學歷再讀上去,補強自身在「正統知識」上的不足;二在奇幻文學譯介方面,也沒再多深造下去--現在查到他在《魔戒》之後的譯著只有《星際大戰》索龍三部曲(1995年風靡我們同好的遊戲《鈦戰機》之劇情所本)。不過,彼時奇幻文學在兩岸三地書市的局面皆已打開,也不需要他再帶頭了;且隨著網路的發達,同輩和後輩很輕易就能追過他以往的水準,於是他在「宅知識」方面也不再突出了。

朱學恒再也沒有專注在哪個領域,哪部作品上,而是泛泛地以「網路觀察家」自居,開個「阿宅反抗軍福利社」印些T恤半賣半玩,被譏為「成衣業者」後,竟也欣然領受了這個名號;開個網誌、專頁叫「朱學恒的阿宅萬事通事務所」,又開始跑通告上電視當名嘴「宅神」(這真是一個無聊的稱號),每每靠著短時間檢索來的一些資料率意撻伐,多次引惹物議以後,大家也就習慣了這樣一個淺碟、自負的形象。

我2007年去了北京讀碩士,2011年又去香港讀博士,這學歷讀上去,先不說實學增進了多少,首先你在自我意識上就會養成一個「不要被人忽悠」(用台灣話可說「唬爛」和「予人牽去」)的傾向,以免丟臉。小時候被忽悠屬於難免(《軟體世界》就騙我買過不少爛遊戲),大學本科被忽悠要深刻記取教訓,碩士以上還被忽悠,就是奇恥大辱了。這點意識,讓我對上許多我曾經仰視或是感念的對象時,教自己學會了放下情份,拉開距離,免得讓自己掉份。乃至那幾年我談到朱學恒的時候,就說「可惜他沒有再深造下去,而是選了速食路線」,這語氣回想起來真是老氣橫秋。當時我沒有充份意識到的是,未必要學歷上去,只要年齡上去了,你也自然會愈來愈不想被忽悠。這種心理,反向利用起來,就是我們可以靠著揭發批判他人的忽悠,得到正確感、安全感、滿足感、勝利感,以及對專業人士來說最重要的:可以變現的人氣。

於是,當朱學恒被人吐槽的時候,我有幾次想幫他說幾句話,但都壓下了,因為不想讓自己也一起被嘲諷;相對的,朱學恒也逐漸在校園演講、讀書心得、綜藝節目這些基本「正向」的路線之外,增加了在政論節目中發展起來的「負向」路線──站在鄉民的立場,罵政府、罵政客,既易吸睛,又少顧慮。──你批我膚淺、批我唬爛,我不在乎;我只要能繼續批鬥別人的唬爛,抓住這部份的市場需求,我就可以繼續帶著觀眾爽下去。

我不知道到什麼時候為止,還有人真心推崇他,或至少在某些領域的事務上重視他的意見,那大概就可以說是他「網路觀察家」時期的下限。或者,這條下限,可以畫在他對「負能量言論市場」食髓知味以後。又或者,他2010年曾應金溥聰之邀到國民黨青年軍當訓練營講師,我不明白詳情,但一看就覺得這基因太南轅北轍了吧,肯定講也沒用,用也一定用不好。後來國民黨果然還是老樣子,一路頹敗至今;但不知有沒有一些失望的藍營支持者,開始部份寄望於朱學恒可以幫我罵。從結果來看,現在是有不少了。

黑鐵之政論網紅時期

這幾年又多了直播,做網紅、戰政治,戰得好不起勁。最近的一把,也是我寫下此文的契機,是送喪禮花籃給中央疫情指揮中心,再送嘉勉花藍給雙北市府,反應又是一片讚好、一片咒罵,然後他繼續嗆聲、曬捐款單給網軍看──這或許可為《論語》所謂的「伐善」加一個新的正解。看來,在可見的未來,他都會在台灣媒體這種最能將狂妄性格放大的平台上,繼續這樣的生活形態與戰鬥狀態。

瀏覽到這些近況,再想起那曾經的「大好青年」時期,我一方面不免俗套地感慨:這人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一方面,瞭解他本性就有如此張揚的傾向,我也不太意外。二十年前我便聽說有些同好不喜他那說好聽叫豪氣、說難聽叫自負的作風,只那時他還是「微時」,對他的不滿也就只是微詞。

記得在十幾年前,有一篇文章報導了網路使得信息愈趨碎片化、人們愈來愈沒耐心、對長篇文章愈來愈會「太長不看」的現象,問朱學恒的意見,他的回答大概是:「的確如此!我現在就很難再啃下要花超過三十秒的影片了。」我當時很有些詫異,因為後面他沒有俗套地說人還是應該要定得下心、還是該維持能夠專注的習慣……這些老生常談的教訓;以他翻譯《魔戒》的經歷,他其實是有資格作這種教訓的。可是他沒有。相反,他的態度是擁抱這種變化,而且沒有想要拗回來──起碼在那篇文章裡沒有表示。

我之所以詫異,大概是因為我覺得我們多少還應該有一個知識份子或者「士」的自覺:察覺到自己出什麼毛病了,即便不能馬上改過,也至少要知恥,稍微慚愧一下,告誡自己「不要和那些人一樣」──我們自幼接受的人文教育,儒家的也好,西方的也好,都會讓我傾向把自己和「鄉民」區別開來。朱學恒卻沒有這樣的傾向,他光榮地把自我認同定位在「鄉民」一邊,對他來說,「不要和那些人一樣」的「那些人」指的大約是慣講道德教訓的長輩和「文組」生。所以,當主流社會的賢達期待大家一起就信息碎片化的問題向年輕人提出警告時,有著朱學恒這等認同和反骨的人,故意不跟著反省,甚至大方擁抱這個趨勢,或許也是情理之中的反應。當然,這樣可能引致的弊病,這十幾年下來,也都一一顯現了。

哪些弊病呢?我想到《論語》裡面,孔子曾經教子路坐下:「居!吾語汝」,認真跟他講:「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這「仁、智、信、直、勇、剛」和「愚、蕩、賊、絞、亂、狂」的一組對比,我當初便覺得很好記而且很有道理;現在拿來一套,感悟又深了一層。

首先,注意這個「好」字:我們不用討論子路或朱學恒有達到多少的「仁、智、信、直、勇、剛」,只要知道他們至少是喜好這些品德的;然後,孔子為什麼叫子路坐下認真聽?想必是在針對子路的性格缺陷,請他一定要聽進去。而今,朱學恒和當前的許多政治網紅,大概是沒有一個他們所敬服的老師會跟他們講這些吧,講了大概也會想辯稱「我哪有不好學」轉頭就拿這話去數落別人。至於孔子的「學」和今人圍繞筆戰而發展出來的學問,在動機和取徑上有何異同,那也是可以再講細一些的。

2007年,我在批踢踢二(PTT2)的個人板上寫過一篇〈鄉民與道德〉(仿以前國小課本書名《公民與道德》),想著可以如何描述「鄉民」的時候,便覺得儒家舊書比「民粹」之類的舶來語更好用,於是正文第一段就這麼寫了:「孔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鄉民道德,就是意、必、固、我的道德。」孔子力求杜絕臆測、武斷、固執、自負這四種弊病,那想必這是當時很普遍的德性。人性幾千年來變化不大,今人比起信息閉塞的古代民眾多了很多知識,但因為不能充份自覺地節制「意、必、固、我」這些德性,或者是想要刻意操作這些德性,海量的資訊,也就不免淪為「認知作戰」的張本。現在我們能在臉書、推特等社交平台和一些政論節目上看到的相關論爭,便在在顯示出了「愚、蕩、賊、絞、亂、狂」。

這些人,起碼在我認識的人之中,平常很少是壞人;朱學恒到現在也不能說不是「熱心公益」,只是時代和環境的演化,讓他們一步步熱成了這個樣子。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我們是如何想像未來世界,以及那時候的自己的?世界和我們的現況,又差了多少?這些年來,我們又做成過什麼、留下了什麼呢?瀏覽著朱學恒YouTube頻道上幾百部零零碎碎、時長幾十秒到兩小時不等的開講影片,臉書專頁上的各種洩憤式迴響,以及他年久失修的網誌和基金會首頁(2008年8月最後更新),感慨之餘,我竟然有些慶幸自己比他懶,沒花得下工夫去做那麼多可以即時收獲迴響和打賞的政論節目,而能免於全然被那嘻笑怒罵、呼群保義所能帶來的快感給縛住。

是的,這些年我從鄉民文化裡學到的一點,就是不要太想崖岸自高、居高臨下:大家都幾十歲人了,看你罵我也想罵的人,我可以叫個好、笑一下;但若只是搬運一些拼貼材料就妄想我真把你當一回事,那便嗤之以鼻可也。或許,如今歷戰經年的朱學恒對此也已有明悟;相比於不少偶然在網上發文-因言之有物或有趣而受到討論與追捧-初嘗意見領袖權力感之甘美而患上大頭症-觀點或態度出問題後心理失衡、跌落神壇的此起彼落的各種專家,以及想吃這行飯而不可得的新晉網紅,朱學恒是可以如此不怕開水燙地繼續暴錘時事的。

作為曾受其惠的讀者與學弟,我對二十年來的朱學恒不能不有些惋惜;但從政治的角度看,多他這樣一個具一定曝光度、能對著執政黨鬧事、而且懂得怎麼鬧、又能持續自力輸出的社會亂源,也好。上個月有網友貼出一張大佛像的照片,說太像朱學恒、觀之使人不適;這照片引起一波嘲笑後,很快,朱學恒就把它拿來用做自己專頁頭圖了。這佛像雕的還正好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這巧合能多做什麼文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對這類惡搞照單全收,決不是什麼假意大度,而是真的覺得好玩。很多講體面的人是做不到這樣的,而他的體面卻是建築在這樣的基礎上。或許,這就決定了朱學恒可以繼續作為一個亂七八糟的好漢,在當前台灣的泥潭裡翻騰下去。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現職遊戲媒體觸樂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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