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中國崛起,就是尹仲容、李國鼎從沒處理過的一道難題。自家果樹可以手摘的水果摘快完時,鄰居突然邀你去摘他家水果,而且他家果樹還特別多株,株株都水果低垂,這時你會想留在自家果樹下嗎?
李登輝於是鎖起門來不准自家人去隔壁。理論上,「戒急用忍」很正確,因為人除非不敢覬覦別家的低垂水果,不然不可能認命好好研究自家越來越難摘的水果應該怎麼摘。問題是,在自由民主時代,鄰居說歡迎我去摘,自家人憑什麼不准我去?
這又是尹仲容、李國鼎不必面對的另一難題。他們手裡的政策工具,例如管制外匯、限縮金融業務,後來皆已消失。威權時代要執行﹁戒急用忍﹂也許容易,但其配套是各種法規鉗制市場,一定打擊經濟。
這是「典範在夙昔」反映的另一種思考怠惰:明明威權已經結束很久,我們卻還在期待強人。從前人民無法當家做主,因此思考不是人民的事,是強人手下官僚的事。緬懷尹仲容、李國鼎,很大成分是在緬懷那個重要決策都天高皇帝遠的時代。
台灣進入民主時代後,政治人物都很愛講「拚經濟」。這三個字的頭號問題是空洞,讓人誤以為目前瓶頸只是意願問題:只要政府有心,經濟就能上去。第二個問題是「拚」字很誤導。難道台灣還停留在拚就能贏的階段嗎?許多企業主顯然這麼想,工時才會越來越長,終於逼出大減工時彈性的「一例一休」。
事實上,任何經濟體只要「摘完某一高度水果」,面臨的一定是知識問題,還有取捨問題。所謂知識問題,就是人力水平必須提升。尹仲容、李國鼎規劃的產業環境只需要少數菁英念大學,台灣要挺過悶經濟卻需要大量高階人才,因此本書有多篇文章討論高等教育。
至於取捨問題,是指改革一定會侵犯某些人利益。台灣上次有嚴重侵犯少數人利益的改革,就是「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推行當時如果像今天一樣自由民主,地主一定也天天上街抗爭,提起行政訴訟,並發動連署罷免立委。
某些取捨的重點則不是利益分配,而是價值。尹仲容、李國鼎的時代人民普遍都窮,因此沒人在講公平正義。但如今人民已有十分之一大富或中富,三分之一目前不富不貧,但正漸漸趨貧。公平正義已是目前社會上正進行的最重要討論。本書多篇文章,例如關於富人稅、房屋稅,都是我加入討論的嘗試。每人重視的價值不同,我個人較重視自由。
當然我無法說服所有人同意我主張。但我至少希望說服大家能夠跟我一樣樂觀,更懂得欣賞台灣的優點。例如我就認為,台灣只會代工這一點並不可恥。
只要行銷與製造分流,製造都叫代工。看來二者還會繼續分流,因此只要台灣依然擅長代工,就會製造業很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