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每年過年都打牌。
小時候,我們家每年都要開車上高速公路,從台北回到台中奶奶家,有時候和叔叔家一起,路上聽著各種流行歌、古典樂,或者《那一夜,我們說相聲》(1985)、《這一夜,誰來說相聲》(1988)、《臺灣怪譚》(1991)的錄音帶。到了家,奶奶總會準備一頓極豐盛的年夜飯,我們十個人(奶奶、大姑姑、我們家四人、叔叔家。兩位堂妹比我晚幾年報到)圍著大圓桌吃到撐不下,剩菜收起來,麻將就端出來了。麻將盒開,上桌的上桌,看牌的看牌,不打的去旁邊客廳看電視,或從房裡拿金庸小說出來複習,我們小孩收過紅包,也總有東西玩,小時候我玩過大姑姑的電腦,九歲以後我玩過扯鈴,但最主要、最重要的還是麻將。
我七歲開始上桌,各種花樣學得很快,也意識到我家打的和書上寫的、電腦裡的不一樣;有時我想把書上寫的、電腦裡的花樣帶進去,有些被拒絕了,也有些被接受了。我們家不打錢,所以規定要做大牌才能胡,一開始照顧我剛上桌,有番就可以胡;漸漸的,進步到三番起胡、五番起胡。牌桌上的人來來去去,我興緻高昂地追求極致的大牌或氣死人的小牌,大家使勁摸牌、摸到平平滑滑一張我八歲那年用彩色筆寫的「三萬」(因為原來那張不見了)時總要笑罵一下「醜死了」,我就特別樂。打到十一點左右,炸年糕出來了!每年我們都說晚飯還沒消化,每年我們都還是吃了一塊、兩塊、三塊、四塊,一邊吃一邊繼續打,一邊聽大姑姑警告說不要用打牌的手碰到年糕,不衛生。就這樣,打著麻將、聽著大人講各種有關麻將的故事直到午夜,鞭炮聲從左鄰右舍、千家萬戶響起,新年來了。
爺爺奶奶是浙江金華人,所以我們家打的似乎應該算是金華麻將,但我們從來不這麼叫,也不知道自家打的這牌是哪裡的規則,我們只有和台灣的「十六張」作區別叫「十三張」。現在我在網上查了金華麻將規則,其不用花牌和我家是一致的,但金華規則裡的「財神」我家就沒有。爺爺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他和以前軍中的同袍有一大堆打牌的故事,我是只能聽大人講了;奶奶在到別人家和其他奶奶打牌的時候據說也是高手,還懂得很多不一樣的規則,例如有些地方玩「十二張」的,即每人自帶一張百搭的寶牌,我依稀也旁觀過一次……不過在自己家和我們小輩也就是隨便玩玩,有時候為了哄我開心還會故意放牌。偶爾她不上桌了我們硬推她上桌,我漸漸開始想,不知奶奶是真的喜歡打牌,或者只是我們以為她愛打牌,她配合我們?
國中以後,我對麻將的興緻突然淡下來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吃完年夜飯就第一個上桌,而成了打不打無所謂。奶奶在一次眼疾發作之後精力大減,上桌也頂多打個半圈一圈就換人了。我們漸漸商量著把奶奶大姑姑載到台北來過年,年夜飯到外面吃,不讓老人家再費神置備,又或者是在台中找個度假村包個一晚,或者仍在舊家過但出去吃。又幾年,老哥出國留學了,過年不回來,少一人;又幾年,兩位堂妹也出國,她們一直沒有學會打麻將。孫輩裡剩我因為是在北京、香港讀碩班博班,還保持著「全勤」。這時麻將對我來說,已經算是一種例行公事般的存在,其實不怎麼想打的,但既然是傳統,還是打兩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