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出境大堂的椅子上,想到自己過去為中共政權辯解,而現在當困境臨到自己身上,我無法為不僅不合理、而且是荒謬已極的倒行逆施作任何辯解。我以前做的事,是不是錯了?
失敗者回憶錄02:圈內圈外
現在的人,或者沒有經歷過1970年的時代,又或者已經忘卻了。那時候,香港是反共勢力的天下,左派自成一個特定的小圈子。香港的報業、出版業、電影業,左右派界線分明。左,就是親中共力量;右,就是親台灣國民黨力量。文化界絕對是右派佔優勢。商界則是英資企業佔壓倒地位,港資在上升中,中資與台資都不成氣候。當時的報紙,報頭大都以「中華民國」記年,若以公元記年的,則不管塗上什麼中立色彩,即使以港聞為主、迴避國共意識形態的對立,也仍然被認為是左派。每年10.1,掛五星旗建牌樓的不多,倒是雙十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則滿街滿巷。左派學校出身的年輕人,很難進入香港的主流體制,他們入大學、讀師範都很難,更不用說考公務員了。在1967年左派暴動之後,社會的一般商戶,也排斥左派學校畢業生,左派工人進工廠,也要隱瞞他的左派工會會員的身份。
左派特定的小圈子自成一角,工資低,但住宿與三餐不愁,看病就去工聯會的診所。學校老師,工會會員,中資機構員工,大部分都懷有理想,信賴中共領導的國家,信賴和服從領導,作風正派。我在左派的香島中學讀初高中,受到幾個老師的熏陶和啟蒙,我至今仍然懷念他們。左派新聞界人才雲集,《大公報》十大才子,人人學貫中西,筆鋒銳利,評論、副刊文章都具可讀性,我從中吸取養份不少。而我在20歲時首次向《文匯報》的「文藝週刊」投稿,當時的文藝版主編是從《大公報》借調的羅孚,他大量取用我這個初生之犢的投稿,使我從此涉足左派文壇。
對於香港主流社會來說,左派圈子是另類。中共建政後,20年來大量的大陸人流入香港,在英國人設立的公平法律下各顯神通、爭名逐利、向上流動。左派並不參與這種競逐,但許多人心中都覺得背後有祖國作靠山,有愛國主義、社會主義的理想,社會上的人或許看不起我們,但我們自己是看得起自己的。
我至今仍然認為,當時香港的左派就其整體來說,都是善良的、單純的人,即使參加1967年的暴動,也是出自對祖國的忠誠和信任。但他們祖國卻並不單純,領導人所宣傳的和他們的實際施政是兩回事。從中共建政之初的鬥地主,到肅反、反右、大躍進、大飢荒、反右傾,大逃港,到全面反傳統、反常識,反社會基本道德的文革。每一次運動,每一次發生讓香港左派陣營內產生對祖國疑惑的事件,就會由港澳工委派人到各愛國團體去宣講形勢,在員工聽到他們自己願意知道、並感覺是「合理」的解釋之後,再通過「學習」,就解除疑惑,「統一」思想啦!只是,如果不僅是從非左派傳媒和香港社會流傳所得的消息,而是有親屬家人甚而自身遭遇摻雜其中,那麼實際的困境就不是大道理可以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