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昨驚聞史景遷老師過世了,感懷難已,往事一一翻上心頭。我於1986年秋天進入耶魯大學歷史系,第一學期並未修史老師的課,第二學期才開始修他為研究生所開的中國現代史專題。學生很多,史老師開了這領域的重要新書目並做介紹,分配同學們各自選讀,每週依序報告。他的態度很包容溫和,讓同學們各抒己見與討論,沒有太多的批判,課程的目標似乎只在於讓大家充分吸收與討論最好的新研究成果。而我則開始從同學的口中知道他在歐美中國近現代史領域的崇高地位,以及他的許多作品,如何能在企鵝(penguin)等既菁英又直指知識大眾的頂尖出版社出版。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後來在史老師大學部的超大班上擔任助教。史老師的中國近現代史課(Modern Chinese History)每次選修的學生都至少四、五百人,是耶魯大學的一大盛事,名聞全美。一學期的課,從明末講到當代,選重點敘述,生動而有趣。史老師所選的教材,常帶文學與藝術性,很注重個別的人在歷史中的心思與作為,讓學生有一種親切的臨場感。這與他自己的歷史寫作本身就有高度的文學性並重視內心戲有很大的關係。
他上課時擅於敘述歷史故事,無論是大時代的演變或是個別人事,都說得清晰而生動。其用字譴詞與口吻具有一種獨特的文學磁性,讓幾百個學生,坐在諾大的廳堂中,都安安靜靜地聽著。但每當遇到大的歷史關節,史老師也會對複雜的歷史線索做全面的分析。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他對於清人入關以及中共建政後所做複雜奠基工作的全面分析;一口氣舉幾十項,條分縷析,卻又能讓人聽得清楚明白。他有時還會請人來演講或表演,作為他的指導學生,我與一大陸同學有一次就應邀上台講述自己為學的經過,同學期還有一位大陸琴家應邀來彈古琴。我想這些都是史老師為了讓美國學生得以直接體會中國風情的一種安排。
他上課英國腔十足,又深具英國紳士風度(air),言談舉止徹底地迷倒了耶魯的學生,學生們甚至說他是校園中最「性感」(sexy)的老師。他這個大課的助教,要幫忙出題、改卷子與帶討論。有一次班級超大,約六百多人,學校最大教室也裝不下,必須改去教堂上課,史老師對此有些無奈。這次的課有八名助教,都是他指導的學生。他笑稱我們為他忠實的部隊(my loyal troop),很有一種英國貴族的味道。
史老師對於西方當代有關中國現代史的研究極為熟悉。時而據此有一些對中華文明頗具批判性的分析,讓我這剛出國門,又篤愛傳統文化的小子聞所未聞,大受刺激。例如他有一次上課時說,清朝基層社會中的男性有百分之三十終身未能娶妻,然而中國又是一箇極重視子嗣的社會,這對他們而言應該是很殘酷的。這類往往短短幾句的尖銳敘述,大幅增加了我對於中國文明的批判性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