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耶魯的時候,史老師正在書寫他那部中國現代史的大作。學生們相傳他在學校旁邊一可口的比薩小館,不帶參考書,一口氣寫成了初稿。四百年的歷史要一氣呵成寫出初稿,可見他驚人的記憶力與組織力。我當助教時,他還請陳國棟與我等他所指導的研究生幫他看修訂稿,請我們提意見。我感到修訂稿寫得相當好,我當時所能提的意見非常有限。這份稿子,隨著他的授課,內容不斷充實,最後寫成了八百多頁的追尋現代中國(In Search of Modern China)一書,成為歐美最廣受歡迎的中國現代史標準讀本。
史老師的歷史作品非常多,一般深具文學性與知識性,極受歐美讀者的歡迎。他曾對我們說,在耶魯讀書時,他本想專攻文學而去請教一位文學系的教授,該教授卻對他說,你這麼喜歡文學,就不要來唸文學系吧。他結果改唸中國歷史,並很早地走出帶有高度敘事性與文學性的寫作風格。我一直覺得,這是他忠於自己內心的一種認識歷史與世界的獨特方式。他用這個方式深入他所探讨的課題,而任何題目被他一處理,都會同時兼具知性與文學的美感,深具個人魅力,有如他深刻迷人的眼神。
如同多數史家,他寫作時,經常力圖運用人所罕知並具特殊意義的史料。然而不同之處,在於他極擅於對這些史料做深入歷史情境又富想像力的故事性詮釋,從而引人入勝。他長於探索人物的內心,除了許多比較人物專題性的作品,他也在博覽大量一、二手材料的基礎上,以洪秀全的內心世界為主線,寫出像《太平天國》的宏大敘事,揭露出一代奇人追求理想世界的殘酷後果,發人深省。
2005年他應中國時報之邀來台灣為了他中文版新書做演講,在臺大學生第二活動中心舉行,由我當主持人,陳弱水兄擔任翻譯。他在演講中說,他覺得文學化的歷史敘述也可以為世界理出秩序,我想這是他的夫子自道。他在會後對我們說,他寫這些書是為了歐美的讀者,沒想到在中文世界也這麼受歡迎,讓他頗為驚訝。我說,現代的中國人對於自己的過去也大感陌生,很需要這樣生動、細膩而且包容面又廣的介紹。史老師過去了,他對於歐美讀者的廣大影響固然無人能及,對於現代華人去認識自己的歷史也做出了重大的貢獻,誠不愧為一代史學大師。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