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歷史世界
我喜歡看傳記。胡適的《四十自述》自序說:「我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我們赤裸裸的敘述我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
錢鍾書的《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中的「魔鬼」則說:「現在是新傳記文學的時代。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揮自己。反過來說,作自傳的人往往並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遊,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我喜歡胡適的赤誠而佩服錢鍾書的深刻。多年來雜讀自傳、別傳、追憶文章、談話錄、口述、日記之類,偶有會心之時,總不免想起胡適和錢鍾書,赤裸裸的主觀記載與冷冰冰的客觀批評互為印證,也許更能走近真相。
在余先生家的書架上,我見到不少眼熟的傳記,便問:「您為什麼喜歡看傳記?」余先生說:「政治家、哲學家、藝術家的傳記,我都喜歡看,看傳記可以看一個活的人,不光是抽象觀念。在史學上講,傳記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寫胡適日記、顧頡剛日記,會寫成比較長的文章,就是因為其中反映了他們生命中許多具體的事實,就可以知道這是什麼形態的生命,跟我喜歡不喜歡沒有關係。要瞭解那個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人,我暫時不管他好壞。研究歷史非通過這一關不可。」
我們的閒談中提到最多的恐怕就是傳記了。有段時間余先生大概日記看得入神,就我記憶所及,他提過胡適、顧頡剛、吳宓的日記,金毓黻《靜晤室日記》、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鄧之誠和王鍾翰師生二人的日記散篇,用以旁證談話中的一些史實,其中胡適日記出現的頻率最高。我們也聊到愛克曼(Johann Peter Eckermann, 1792-1854)《歌德談話錄》和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再上溯到《論語》、《孟子》與柏拉圖的《對話錄》的傳統,偶爾也對談話錄的長處與局限作了分析。我在雜看黃仁宇《黃河青山》、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吳相湘《三生有幸》、蕭公權《問學諫往錄》時,偶有心得,也隨口提及。聽得出來,余先生對蕭公權最為推重。有一次聊到蘇東坡,我說:「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我買過好幾本,都送朋友了。這本書可愛,同時還可以印證錢鍾書說的『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余先生說:「林語堂寫這本書,多少有點自我認同的意味,蘇東坡的『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一肚皮不合時宜』是他認同的,曠達不羈、自然活潑、幽默風趣的品質更是他特別欣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