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生死課─沒有墳,我們和台灣的聯繫就斷了……

2018-03-3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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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也是他的金融保險,明白昭告子女,以後老爸的喪葬不會成為他們的負擔。女兒出嫁時,如果承擔得起,他甚至可能在嫁妝清單裡列入女兒的棺材,豪氣萬丈贏得親家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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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和珠寶、汽車、房產一樣,是辛勤累積的資產;死亡,和出生、結婚、上榜一樣,是尋常生活的一環。

為什麼到了我的所謂現代,死亡變成一個可怕的概念,必須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吳集古鎮(中國旅遊網)
吳集古鎮(中國旅遊網)

小白花

而你是從那個時代走出來的人,美君,從小就騎竹馬繞著你外婆的棺材玩耍長大。如果不是在二十四歲時永別了家鄉,你很可能在四十歲那一年就為自己買好了棺材。

可是你突然變成一個離鄉背井的人。

離鄉背井的意思,原來啊,就是離開了堂屋裡父母的棺材,而且從此無墓可掃。

你知道我在苗栗讀小學時最羨慕的,就是同學常常有機會請假。他們突然消失幾天,回來時手臂上別著一朵小小白花。他們「享受」的是喪假——曾祖父死了、曾祖母死了、叔公死了、舅公死了、祖父死了……

鄉下的孩子活在大家族的網絡裡。竹林簇擁著三合院,三合院簇擁著曬榖場,曬榖場旁幾株含笑樹開著香氣甜膩如麥芽糖的含笑花。牆上掛著幾代祖先的黑白肖像,鮮花蓮燈日夜供著;井邊坐著遠遠近近的親戚嗑瓜子聊天。辦喪事時,整個村子都動起來——大半個村子同一個姓。

我知道的是,清明節的時候,夥伴都不找我了,因為他們必須跟著家族去掃墓。有時候,一家一姓的墓從各方湧來幾百人祭拜,山坡上滿滿是人,青煙白幡,如嘉年華。

我不知道的是,這些夥伴們在上一門學校沒教而我沒機會上的課。

在綿密的家族網絡中,他們從小就一輪一輪經驗親人的死亡;他們會親眼看見呼吸的終止、眼皮的闔上,會親耳聽見招魂的歌聲,會親手觸摸骨灰罈的花紋,會親自體驗「失去」的細微。他們從日常生活裡就熟知:在同一個大屋頂下,他們自己在長新牙,而同時有人在老,有人在病,有人在死,有人在生。大家族裡,有人在地下腐化變成潮濕的泥土,有人在土裡等候七年的撿骨。

我的孩子夥伴們在他們人生的初始就有機會因目睹而自然天成地理解了莊子:朝菌暮枯,夏蟲秋死,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

別在手臂上的小白花,意味的就生命的告別。(圖:龍應台提供)
別在手臂上的小白花,意味的就生命的告別。(圖:龍應台提供)

身教

也就是說,因為薪火傳承的細密網絡沒有斷裂,他們有一代又一代的長輩,接力地在給他們進行「身教」:祖父母「老」給他們看,父母伺候長者「孝」給他們看,然後有一天,祖父母「死」給他們看,父母處理喪事「悲欣交集」給他們看。等到老和死輪到他的父母時,他已經是一個修完生死課程學分的人了。   

身為難民的女兒,我的家族網、生命鏈是斷裂的,除了父母之外不知有別人。於是人生第一次經歷死,晴天霹靂就是與自己最親的父親的死;第一次發現「老」,就是目隨最親密的你,美君,一點一點衰敗。本地孩子們的生命課得以循序漸進、由遠而近地學習,我的課,卻是毫無準備的當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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