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誰是老闆娘?
在北京熙來攘往的街頭,聽見有人說,「那個穿球鞋、手裡拿著書的大媽……」時,我就定如泰山,冷若冰霜了。
可是事情還沒完。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好像同時,這個社會一覺醒來,發現叫「老闆娘」或「大媽」不如叫「大姐」或「姐姐」來得有效,突然之間,不管走到哪裡,那賣鞋子的、賣衣服的、賣保養品的,那賣花的、賣菜的、賣豬肉的,好像昨晚都上了同一個培訓班,天一亮,全城改口叫「姐姐。」
我愣了一會兒。姐姐,誰是姐姐?
叫「姐姐」比前面的都來得陰險。改名裡頭藏著原有的俯視、蔑視,卻又以假造的親暱來加以隱藏。看著一個臉龐亮著膠原蛋白發光的小姐衝著我叫「姐姐、姐姐,這個最適合你了」,我莫名其妙聯想到魯迅的〈狂人〉: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兇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
我在想,我是不是生了什麼病,自己沒感覺,可是,是不是我的外型變了,使得人們對我有奇怪的反應?
人瑞
後來,一個四十年沒見面的大學同學來看我;四十年沒見,她坐下來就開始談養生和各種疾病的防護,從白內障、糖尿病、乳癌、胰臟癌、老人癡呆,一路說到換膝蓋、換髖骨之後的復健,談了一個小時。這時,有人帶來了她的小孫子。同學把孫子抱過來,放在膝上對著我,教孫子說,「叫,叫奶奶。」那頭很小、長得像松鼠的孩子就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奶奶」。
這一叫,我就看穿了前面的腳本了。從「妹妹」篇到「姐姐」篇,從「阿姨」篇到「奶奶」篇,接下去幾個人生章節,會是「太婆」篇、「人瑞」篇了。
推著輪椅帶美君出去散步的時候,到了人多的地方,婆婆媽媽們會好奇觀賞,有人會問,「她幾歲?」
有點火大,懶得囉嗦,我乾脆說,「今天滿一百零三歲。」
眾人果然發出驚呼,對人瑞讚嘆不已。大膽一點的,會把臉湊近美君的臉,用考古學家看馬王堆出土女屍的眼光審視美君臉上的汗毛和眼皮,然後說,「嗯,皮膚不錯,還真的有彈性。」
每一個回合,都在提醒我:翻到下一章,就是我自己坐在那輪椅裡,人們圍觀我臉上的汗毛了。
空椅子
太婆、人瑞的佈局,其實一直在那裡等著我,只是當我在發奮圖強準備聯考的時候,當我起起伏伏為愛情黯然神傷的時候,當我意氣飛揚、闖蕩江湖的時候,從來不曾想到,在那最後一幕,台上擺著一張空椅子,風聲蕭瑟,一地落葉,月光涼透。
謝謝美君,她讓我看到了空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