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何必遲疑呢?
每一寸時光,都讓它潤物無聲吧。
我的書桌面對著開闊的陽台,陽台上色彩鬧哄哄的九重葛和華麗的扶桑盛開,肥貓趴在花叢下,不,他不是趴著的,他是仰躺的,叉開兩腿,四腳朝天,攤開他白花花的肚子,曬著太陽。
妹妹
九十三歲的美君坐在我書桌的旁邊,正面對著我。她的頭髮全白,垂著頭,似乎在打盹。為了不讓她白天睡太多,這時我會離開書桌,把玫瑰水拿過來,對她說,來,抬頭,不要睡,給你香香,噴一下喔。然後餵她喝水,是泡好涼過的洋甘菊茶,用湯匙一匙一匙餵,怕她嗆到。
她睜開眼睛,順從地一口一口抿著水。我聽見自己說,「張開嘴,很好,媽媽,你好乖。」
記憶在時光流轉中參差交錯,斑駁重疊。年幼的我,牙疼得一直哭。美君切了一個冰梨,打成汁,讓我坐著,一匙一匙餵著我,說,「張開嘴,很好,妹妹,你好乖。」
美君自己曾經是個「妹妹」。她說,那一年,採花的時候摔到山溝裡去了,從坡頂一路滾下去,全身被荊棘刺得體無完膚,奶奶抱著她,一面心疼地流淚,一面哄,「妹妹,不要怕,妹妹,不要怕……」
從三歲的「妹妹」走到九十三歲的「媽媽」,中間發生了什麼?
姐姐
美君早期穿的是素色的棉布旗袍。蹲下來為孩子洗澡的時候,裙衩拉到大腿上去。光溜溜的孩子放在一個大鋁盆裡,洗澡水,是接下來的雨水放到台灣南部的大太陽裡曬熱的,曬了一整天,趁熱給孩子洗澡。
旗袍是窄裙,孩子的手不好拉。後來,當我長到她的腰高時,她隨俗也開始穿起當地農村婦女喜歡的洋裝,裙擺寬幅,還有皺摺,讓我很方便地緊抓一把裙角,跟著上市場。市場裡賣魚的女人,拿著刀,枱子上一灘血水,她刀起刀落,高興地說,「妹妹,叫你媽媽買魚吧,吃魚的小孩聰明,會讀書。」
「妹妹」,在台灣發音為「美眉」,就好像「叔叔」是「鼠叔」,老伯伯是「老杯杯」。音調扭一扭,把老人孩子包進一種親暱寵愛的感覺,就好像用絨毯把一個嬰兒密密實實地包起來一樣。
理直氣壯地當美眉,被父母寵愛,被鄰居喜歡,被不認識的大人讚美:「你看這個美眉,多乖啊,講台語講得那麼輪轉。」
習慣了走到哪兒都被稱為「美眉」,有一天,有人在後面叫「小姐」,我沒有回頭,然後他不得不用暴喝的聲音叫,「小姐,你的錢包掉了。」
小姐?誰是小姐?
然後又有一天,大街上碰到什麼人,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她說,「來,叫阿姨。」
我像觸了電。誰,誰是阿姨?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任何警告或者預暖,接下來就更蹊蹺了。站在水果攤前面,賣水果的男人找錢給我,然後對著我的背影說,「老闆娘,再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