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用現代藝術來比擬現代金融,馬奈之於現代藝術,如同尼克森之於現代金融。尼克森以前,貨幣的價值必須要被黃金或某種硬通貨的價值「推導」出來,貨幣本身沒有價值。布列頓森林體系因為尼克森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而崩潰,開啟了各國中央銀行主導的無錨貨幣時代。貨幣成了法律規定及央行政策的衍生品,更是各種金融商品定價的基礎。弔詭的是,這個基礎是建構在虛擬的「價值共識」之上,且會受國際經濟「三元悖論」的制約(Impossible Trinity, 一國貨幣體系只能在獨立貨幣政策、自由兌換、固定匯率間三擇二)。人類因此進入了虛擬經濟與全球化金融資本主義的狂野時代。
在這樣一個歐元區解體都可以被討論的世界裡,實體貨幣的價值愈來愈像現代藝術品,caveat emptor,各國央行還有多少信用,精明的投資人心裡有數。一旦歐元區真的解體,其所引發的系統連鎖反應,必然迫使各國央行狂印鈔票。黃金會漲,房地產會漲,藝術品會漲,用美元計價的資產也會漲,還有呢? 英國上市公司De La Rue (DLAR)似乎也有可能。
DLAR於1831年在英國以印紙牌起家,現在是全球最大的商業印鈔廠與證照防偽解決方案服務商,為全球超過150家央行印製鈔票與超過60個家印護照與身分證。全球一年要印的鈔票將近一千六百億張,其中85%都是各國央行下轄的印鈔鑄幣廠負責,餘下15%屬於委外市場,而DLAR有最高的市佔率。因為是做央行生意,穩健安全是首要考量。DLAR由於與央行在通貨印刷、銷毀、防偽等領域長期合作,除非出大錯,長期合約關係都能維持穩定。DLAR一年印鈔票的營收約七億英鎊,營業利潤率了不起18%,但缺乏增長動能,畢竟除了辛巴威以外,苦於惡性通貨膨脹的國家並不多,實體鈔票的供需穩定基本上可控。
投資人買DLAR的理由,其實就是一個賭歐元解體的”Black Swan trade”:各國央行要重新印製本國鈔票,要是自有產能不足,DLAR就可以搶到大訂單。這有前例可尋:一九九零年代蘇聯解體時,突然之間多出26個獨聯體會員國的鈔票要印,DLAR也就因而大賺了一筆。在2012年希臘悲劇快要上演時,DLAR也真的備妥緊急應變計畫,幫希臘重新印二十多年沒流通的drachma。DLAR於今年初又傳出投資人有意收購,股價因此大漲一天後又打回原形,一定程度反應市場不認為歐元區會立刻崩潰之外,也可能因為投資人判斷,為了預防Grexit而買DLAR,就好比美帝可能打伊朗而買雷神(RTN,愛國者飛彈製造商)的股票一樣,與投資一種賠率不明確的保單相差不多,不太值得。
不過要是哪天全球真走向了數位貨幣的大同世界,實體貨幣或許真的會成為藝術收藏品,屆時DLAR就好比一間博物館,館名可以借用傅柯那本名著,就叫「古典時代全球金融瘋狂史博物館」,市值應該會比現在的六億英鎊高。畢竟藝術品有稀缺價值,在一個全球金融價值混亂的時代,假到真時真亦假,真到假處假還真,反正無錨貨幣的價值是央行的信用,與其寄希望於不食人間煙火的中央銀行家,還不如多買幾幅名畫傳家。
(盯緊幣值不如盯緊名畫/富春山居圖)
循此邏輯,中華民國央行似乎應該考慮與故宮博物院緊密合作。有人戲稱,存於台北故宮的六十九萬餘件中華文明瑰寶,總值可能超過台灣的GDP – 四千七百億美元。以近年中國藝術品在各大拍賣行所拍出的天價行情來看,這個估計並不離譜:僅憑范寬「谿山行旅圖」、半幅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以及產燒自北宋汝窯的二十一件(全世界僅存不足七十件)瓷器,就足以讓任何古董拍賣市場行情再創天文數字的新高。讓新台幣釘住故宮文物的價值,或許比跟著韓圜、日幣競貶更能維持經濟穩定。這也算是一種更有品味的貨幣政策。
*作者為金融市場觀察家